文|愛麗濕
許情在泉州獺窟洞口足足等了半個月,終於盼到吹北風,才能發舟航行。帆船一離開碼頭,海上水天相連,茫茫無涯方向難辨,既看不到飛鳥,遠山逐漸隱逝,耳邊只聽風聲泠泠,水聲淙淙。船夫焚香計程,舵工捧著指南針等候風信定下趨向,生怕弄錯子午帆船漂流到呂宋或暹羅。
很少讀到這麼一篇陌生、彷彿不存在於我們所熟悉的世界的旅遊記事。等了半個月、盼到吹北風、發舟、焚香計程……這是什麼狀況呢?那恐怕是連電影畫面都無法鉅細靡遺地傳達的,搖搖晃晃、稍不留神便如隔世的旅程。
但我們其實早在國中歷史課時便詳讀過這段:
唐山過台灣,心肝結歸丸
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個個青春無人轉,知生知死都是難。〈渡海悲歌〉
啊!於是你霎時明瞭,那是一段我們再爛熟不過的曾經,你還記得因反覆翻褶而發皺的歷史課本,還記得那用螢光筆紅筆原字筆交叉重疊的層層重點提示,你記得那幾張為配合生硬的教科文字所搭配的插圖,即使它們仍是古板極了,一點也不生動有趣。
你當然也忘不了黑水溝,教科書上的那群前仆後繼欲移墾台灣的人們,某些攜家帶眷,某些隻身前來,但無論是以何種方式聚集起來的人們,他們都勢必得橫渡那早已惡名昭彰於故鄉於每個人心上的魔鬼;不幸如遭逢惡浪吞噬於黑水溝與無數海上亡魂相伴的渡海客,幸運如奄奄一息但總算靠岸面對下一個未知的移民。
當然教科書不會,也無法將這段過去的旅行娓娓述說(否則小說家們該寫什麼好),教科書只是,用了差不多五十至一百字,三五行列,一個段落帶過,總地來說,那也差不多是一個章節的四分之一。
對於那段旅程,你知道我知道,但也什麼都不知道。
航行了兩三個時辰,突然一股巨浪襲來,船身起伏如盪秋千,乘客中午下肚的米粉,一條條盡吐了出來,接著海上起了暴風,風聲有如鬼哭神號,令人聽了毛骨悚然。日落黑天後,船身搖晃更是激烈,像是凌空而起,躺在船艙難以入眠的許情,恍如御風而行,一時之間以為已葬身海底,靈魂出殼遨遊太空,人一驚嚇,暈死了過去,醒來已是天明,甲板上傳來興奮的叫聲:
「到了,到了,看到陸地了!」
獺窟與洛津相距八百海里,正常風速下,一晝夜可抵達。
關於未知,總是比我們已知的還來得多;即使知道了,卻也總囿於敘事者觀點、資料來源等,種種無法抗拒之因素,落至知道了卻也不知道,這矛盾且困擾人的窘境。
我們乘過於西子灣、旗津往返的渡輪,登過台東航往綠島的甲板;我們嘻嘻哈哈的前去,即使旅途當中承受不住浪濤狂妄似地打擊而暈吐,卻從不曾覺得應該對眼前那片湛藍的海水感到顫慄。
也是,未曾降入塵世的,未曾戒慎恐懼的,又怎能懂悠遊於俗世前需先深諳的潛規則。
隨著歷史的軌線悖逆時間旅行,我們終於理解,每一次的學習,在獲得收穫前,都需經歷一段恐懼。啦啦啦,樂團唱著,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
偏偏這世界不只一處煉獄,潛伏於我們人生道路邊伺機而動的也不只一隻魔鬼;許情橫渡征服黑水惡魔三回,卻敵不過歲月施予他肉身的變化,亦無法阻擋命定該遇見的,不論是視他如孌童的烏秋、朱仕光,或是待他如親「姊妹」的妙音阿婠。
三次洛津行,每次讓黑水溝帶來的,與日後將行離去的,是截然不同的許情;而洛津,亦在旅人的眼下、記憶中,不知不覺被揉塑成形。
行過洛津,行過洛津的何止許情。小說家面對故鄉的懷想,漫布於紙上,思思切切,終至漫出一條河。引著自己與讀者遁入看似不可返的時空,船行搖晃之中,尚能保持適切的距離,望向許情,凝視洛津。這趟幻想的旅行,難道不比真實的更令人動容?
第一次來,那時他才十五歲半,是泉州泉香七子戲班的小旦,藝名月小桂,戲班應洛津郊商之首石煙城之邀,搭乘石家萬合行旗下的一艘戎克船,從東北角的海口駛入洛津溪,直接停泊在泉州街石家的私人碼頭,還是少年的許情步出船艙,立即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懾……
許情的腳踏上結實的陸地,海上旅程尚告終結,但人生的行槳才正嵌上,溯溯地朝前,朝向仍有覆舟之危的未來航去。
附註:
本文節錄文章係擷取自台灣三部曲之一《行過洛津》,作者施叔青,出生於台灣鹿港世家,十七歲時以處女作〈壁虎〉登上文壇,曾任教於政大及淡江,一九九七年任職香港藝術中心亞洲節目部策劃主任。
伏筆多年,在香港完成了長篇大河小說《香港三部曲》後,施叔青不滿足於持續將目光駐足於異鄉,她返回台灣,古名為洛津的鹿港老家,又再尋訪南方府城,當中持續蒐羅相紙古書、歷史文籍,並以自己鑽研多年的南管戲曲,互文出優伶與名妓、戲班與豪門的喧嘩與蒼涼。藉由小說主角許情三次行過洛津,重塑清代鹿港盛期通商往來、人聲鼎沸的風華,乃至經歷二次地震、港口淤積,樓房傾圯荒頹、人事萬物全非的殘破景象。
施叔青借用許情之眼,回溯清代嘉慶年間,台灣移民社會初始之生猛好鬥,清朝派遣駐下的官方遭台人與當地商賈孤立、邊緣化的窘境,以及市井前豪門內極盡誇張的聲色娛樂。三趟跨越少年、青年、中年的旅程,讀者隨著每一次的搖擺遠渡,行走過許情最為濃稠精華的人生,更彷彿親身經歷台灣在漢文化初抵,與原民文化的碰撞、牴觸與消融,這才明白,我們所熟習的台灣,原來曾有如此風貌。
感謝這世上還有小說家,感謝做為一塊孕育萬物的母土─洛津。
2012秋專號_你知道他不曾到過那顆星嗎?(主編/沉香問)
一次與朋友的午餐,新聞播著尼爾.阿姆斯壯辭世的新聞,這一個劃時代的美國英雄,在他說出那句名言「這是一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a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之前,離開這顆星球到太空旅行,只能是個幻想。然而這個幻想的旅程居然能被實現,並且真實得讓我每次在看到登陸月球的錄影片段時都還能感動,就像某個在那1969年底守在黑白電視機前準備見證歷史的美國人一樣。這些新聞的後半段不約而同地提到關於阿波羅11號及阿姆斯壯踏上月球表面,曾有人提出質疑,並且認為這段影片可能根本是造假拍攝出來的。姑且不論這段影片的真假,在我們生命記憶中,從新聞媒體、大眾影像如廣告、電影反覆撥放,我們從來不曾踏上那顆星,卻也已經「到此一遊」過了。然而我們怎麼實踐這種不曾去過的旅行呢?
本次秋季專號收錄四篇文章,首先是詹黃〈古龍武俠小說中的遊客凝視〉從古龍小說中的旅行作為主題,挖掘古龍筆下主角們如何完成旅行這件行為,而古龍則是從他對常民生活的描寫,展現異質文化的碰撞(不同背景的主角相遇,留下韻味深長的對話),進而建立了他對旅行的獨到見解。
第二篇文章〈小說家的幻想旅程〉則是作者以閱讀施叔青《行過洛津》後,反思我們讀歷史、懂歷史,卻無法從教科書上「感知歷史」,因為我們缺乏畫面。而所謂的畫面並僅指視覺性的,也可以透過文學家使用歷史的考據為基所撰寫出來的小說,即便書中主角為虛構,交錯著現實風景和史事,依然能夠與我們的集體記憶對話,因此,所有的歷史之於我們,才能真正產生完整的意義。延續感知這個概念,第三篇由楊佳璇撰寫的〈聲音的紀錄與敘事:聲土不二-嘉義聲音再生計劃〉,以藝術家澎葉生、許雁婷共同發表的作品為題,探討聲音如何作為「記錄」的媒介,而「聲音紀錄片」不具有視覺影像,而其意義又該從什麼樣的角度來探討。這個作品發表的展場強調聲音的敘事,多道聲音由不同的播放器中傳出並在異質材料間反射傳遞;而聲音內容更是常民的、傳統的,讓參與者從最低限的感官記憶去體驗這件作品。
註:AOFA觀察者2012.03-12「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