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018, Reviews 評論, 全站文章

壞鄰居的好鄰居:15th伊斯坦堡雙年展 “a good neighbour”

 

科丘 [1] 真正的主題是他未能以西方的「科學」分類法來闡述伊斯坦堡。他失敗的原因,有部分是因為伊斯坦堡是如此多樣、如此混亂、比西方城市詭異許多:它的雜亂無章拒絕被分類。

—奧罕・帕慕克 (Orhan Pamuk),《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 1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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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堡. 攝影:賴依欣.

造訪伊斯坦堡雙年展,是我在奧地利格拉茲駐村三個月期間所下的決定。事實上,對於到底要把時間和經費花在拜訪威尼斯雙年展、還是伊斯坦堡雙年展,我幾乎沒有經過太大的兩難掙扎,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我在駐村期間觀察到中歐國家近年來關於邊境和難民議題的討論。2017年伊斯坦堡雙年展的主題「a good neighbour(好鄰居)」,不僅琢磨了人和人、人和社會、家和庇護所/避難所等議題,主題名稱所使用的全小寫字母,相對於威尼斯雙年展中以國家的角度和姿態呈現當代藝術的內涵與展演,我更期望了解伊斯坦堡這樣一座橫跨亞洲大陸和歐洲大陸,在地理和文化具有複雜意義的城市,包含著不同文化、宗教、人種和語言的融合與對立,如何透過當代藝術展開對於個體、家、社會和其中關係的思考。

Exclusion/inclusion 排除和包容

還記得剛到奧地利格拉茲的時候,我常驚訝於整座城市的乾淨與條理。對我來說,那似乎是一種經過淨化的「無菌」狀態。一直到進駐後幾週我與當地人交談,才發現原來這座城市中來自其他種族/國家的人們,在政府的居住政策和經濟條件下 [2],大多居住於城市的外圍邊緣。

如何面對、處理不同種族國族的人口流動,在這幾年間成為歐洲許多城市的必修學分。過去數十年間主張邊境開放的歐盟各國,今日已有部分國家再次派遣警察站上邊境的臨時查哨站。「排除」(exclusion)和「包含」(inclusion) 的議題,隨著各國政策的不同,在中歐各地開展劇烈的討論。作為干戈未止敘利亞地理上的鄰居,土耳其身處難民潮的前線位置。「a good neighbour」展覽中,多件作品不僅觸及難民問題的討論,更擴大至種族議題以及社會性排除與包容課題的探索。

首先是位於Galata Greek Primary School展場的作品《Domain of Things》(2017),藝術家Pedro Goméz-Egaña在偌大的挑高空間中,讓屋內的傢俱在不同的版塊上緩慢移動。參觀者在昏暗的燈光下,必須先停留一段時間後才能逐漸看清展覽空間和作品,並發現被架高的傢俱版塊下方,有位緩慢擺動的真人身影,像是藏匿於社會和家庭秩序之外的影子。

這個影子,不論是對應到當代生活裡的難民,或者擴大指向城市空間裡的他者和被排除者,都回應著當代歐洲城市的各個角落所面臨的隱而未現的現況(包括前面提到的,格拉茲市中心的潔淨狀態與被迫居住在城市邊緣的人們),並讓我想起走在伊斯坦堡城市中那個緊張與警覺的自己,是一種覺察城市隱藏危險的不安身體。

在伊斯坦堡,傳統的宗教禮俗、東西文化的交融和對立,以及城市高度的現代化發展,使得整座城市體現著當代文明的衝突與撞擊。在城市中走動的我的身體,一方面好奇這些交融或對立的社會文化與生活樣態,另一方面卻也因社會治安和幾個月前發生的暴動,而呈現極度緊繃和緊張的狀態。近幾年土耳其的政治和民主情勢動盪不安,包含2016年發生的軍人政變、敘利亞邊境的難民問題,以及庫德族分離運動等組織所發動的恐怖攻擊等,使得伊斯坦堡雙年展在這樣的場景和情境中,扮演著一個反思、提問土耳其和歐洲國家面對難民、邊境、鄰里等眼前問題意識的角色。

小寫的個體敘事與個人政治的議題

走出Galata Greek Primary School,我遇上伊斯坦堡的一陣大雨,隨著蜿蜒的石路往上走,遭逢如瀑布般的積水順流而下,小巷幾乎無排水系統,多次都需側身躲入民宅門檻內以閃過水窪。城市公共空間和私人生活空間的模糊,在高度都會化的城市中不常見到的生活文化樣貌。一直以來,我們在思考多種文化面貌的時候,經常會依循一種既定的觀看方式進入一個地方或城市空間,以一種甚至是「被培育過的觀看方式」(the cultivated way of seeing)來思考和理解當地的文化,因此也產生了觀看習性所建構的排除和包容(exclusion/inclusion)。關於這種觀看和文化展示的解構與討論,在Pera Museum展出的美國藝術家Fred Wilson的作品《Afro Kismet》(2017)中有著深刻的詮釋。一部分是關於文化政治的爭議層面中黑人的角色,另一部分則是關於博物館展示的慣性,在於觀者對繪畫中黑人人物角色出現的忽視。

Fred Wilson琢磨的討論在於種族和特定政治與歷史的關係,以及展示和觀看的政治問題,這些都正好扣合雙年展經常需要面對的問題:一種從西方藝術世界延展出來,對於藝術展演中如何再現與觀看藝術,以及視角與品味的相關問題。

在這屆的伊斯坦堡雙年展中,策展人Elmgreen & Dragset從多個層面出發,將包含個體或特定族群狀態和敘事的作品編入多個地點的展覽中。在這些諸多面向中,首先是種族與族群生命政治的議題討論。如上述Fred Wilson的作品《Afro Kismet》,試圖在大歷史中探索特定種族的再現與文化意義;此外還有Istanbul Modern展場中Latifa Echakhch的作品《Crowd Fade》(2017)搭建了一道長牆走廊,根據2013年所發生的「土耳其之春」,Echakhch將抗議活動的人群形象畫在表面殘破的牆壁上,地板上有許多落下的泥塊和灰塵散落,呈現土耳其與其他地區的和平集會權利逐步被侵蝕。

Erkan Özgen的短片《Wonderland》(2016)則聚焦在個人的敘事上,錄像呈現了一個先天聾啞的小男孩Muhammad以手勢描述他從敘利亞北部城市Koban的逃亡。影像不僅帶出這些從敘利亞所逃亡出的難民所直接面對的問題,例如炸彈的攻擊和水的缺乏,更表徵了數以百萬計如Muhammad這樣的生命所遭受的創傷和經驗。.

在ARK Kültür展出的作品,是藝術家Mahmoud Khaled的《Proposal for a House Museum of an Unknown Crying Man》(2017),這件作品以個人的生命故事回應性別政治與社會政治的關係。作品以「家」為敘事場景,創造了一座「房屋博物館」,描述2001年一名在埃及因同志身分被捕的男子的悲傷故事。藝術家在伊斯坦堡為這名匿名哭泣的男子建構了新的生活,這個「家」的許多物件,是以當時埃及的中產階級為背景而設計的。參觀者跟著語音導覽系統,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透過許多關於時代和同志生活的物件與擺置,探索這個哭泣男子的悲傷故事。

多點連結、多向交織的敘事空間

本屆伊斯坦堡雙年展共連結六個展場,除了Küçük Mustafa Paşa Hammam(傳統土耳其浴池改造的展場)位於較遠的舊城區,大多步行可至。在走往Küçük Mustafa Paşa Hammam的路上,我經過了一小段常民生活的巷弄,見到了許多居民生活在看似已倒塌或殘破不堪的房子內。事實上,在這幾日的參觀中,我亦跟隨遊客參觀清真寺,並每日數次在街道上聽著響徹城內的低鳴禱告聲;我也體驗了混亂無章的交通——偌大的馬路上塞滿了車子,喇叭聲四起;亦在蜿蜒陡坡的巷弄中,經過了數以百計、懶散攤睡在城市各個角落的貓咪身旁,這些都是伊斯坦堡的日常。

展場的位置標示著觀看過程的身體移動,也將在地生活與場景納入經驗與思考中。策展人Elmgreen & Dragset提出的有關「鄰居」的40個問題,不斷地被帶入每個場景與作品中,從「好鄰居是否為不常見到的某人?」(is a good neighbour someone you rarely see?)到「好鄰居是否是沒有性別的人?」(is a good neighbour genderless?),觀展過程的觀察與思考,重新檢視了我們共同生活的經驗與未來。

從本屆主題來說,伊斯坦堡本身即是一個有趣的展開。身為東、西方文明的面對場,過去以來就不斷發生宗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人種和語言的對立;也因此「好鄰居」的概念,在伊斯坦堡所擁有的這些複雜性中,也在於討論它如何在各式文化、政治和社會衝突中尋求和解與共處。而這樣的雙重意義亦可以放置至今日全球化的狀態中探索。作家奧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一書中說道,「為了西方化,他們踏上不歸路,走向東西方之間的朦朧地帶」,這樣的語句存在於多少在現代化進程中,試圖朝向某種西方化發展的國家、文化、族群和個體的經驗與掙扎?如台灣,身在其中,我們如何重新思考並重新定義在地理、文化、社會和精神關係中的「好鄰居」,或是要以什麼狀態存在於鄰居的關係之中?

這些思考讓人再次想起 Istanbul Modern 展場中Candeğer Furtun的作品《Untitled》(1994–96),在平舖的白色磁磚長凳上,有九對裸露的人腿並排放置,作品呈現的場域可以指涉土耳其浴池中的休息空間,也讓人想起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候車室或其他公共/私人空間的座位。然而,這些看似男性化的身體,卻也象徵了社會中隱性的權力與排斥關係。而Furtun本身則藉由這件作品,暗示土耳其與八個地理鄰居的狀態。

策展人的40個提問在展場、作品之間,與在地場景相互連結與交織。本屆展覽亦出版了一份收集了藝術家、作家和學者的各種關於家庭、鄰居和社區的個人故事和回憶。文章形式各異,有短篇小說、懺悔文本、創作散文、信件、對話和詩歌等,不似其他展覽總是以策展論述作為呈現和思考的核心。我手上握著這本厚厚的書,在五天短暫且密集的參觀後,成為重新回到日常位置對於「好鄰居」在生活和思考中的參照和延伸。

Candeğer Furtun, Untitled, 1994–96. Ceramic 46.5 x 600 x 48 cm. Photograph: Sahir Uğur Eren

(圖片來源:賴依欣、伊斯坦堡雙年展)

 

[1] 科丘(Reşat Ekrem Koçu)是土耳其歷史學家與作家,他最為人所知的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伊斯坦堡大百科」,該書詳細記述了鄂圖曼時代以來流傳於伊斯坦堡的故事。

[2] 格拉茲(Graz)位於奧地利東南方,鄰近斯落維尼亞(Slovenia)的邊界,過去幾年有大量從斯落維尼亞(Slovenia)進入(或通過)奧地利、暫時拘留的大量難民。主要的難民營位於格拉茲城市的南方外圍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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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Author Nicole Lai
Lai received her doctorate degree in 2011 from 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 Visual Culture. Her research primarily focused on the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art and media. After returning to Taiwan in 2011, Lai founded Art Square Taiwan as a space to present art and culture through professional curatorial practi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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