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書寫的對象是奧地利南部的格拉茲(Graz)在每年秋天舉辦的「steirischer herbst」(施泰爾馬克之秋藝術節),歐洲一個最古老的「當代藝術」節慶。始於 1968 年,該藝術節的特點是不同領域藝術的網絡交織(戲劇、美術、電影、文學、舞蹈、音樂、建築、表演、新媒體、理論等)。該節慶的檔案庫中,可以看到過往曾經有許多有趣的開創,也多次引發爭議和對抗。作者賴依欣造訪了 2017 年第五十屆的 steirischer herbs 藝術節,並為觀察者藝文田野檔案庫留下精彩的展覽見聞。獲取更多關於本屆的資訊,請造訪藝術節官網或該藝術節新聞稿。

藝術節的概念,一直以來總是與其舉辦的城市或地方相互照應和連結,不僅透過藝術展演的活動表現和回應著特有的時代精神與樣貌,亦在城市空間的地理維度和生活中進行深刻的連結和再想像。位於奧地利的格拉茲(Graz, Austria)為第二大城,是施蒂利亞邦(Steiermark/ Styria)的首都,自1968年起在每年的秋天舉辦以城市為展場的 steirischer herbst(施泰爾馬克之秋)藝術節,至今已有50年的歷史。
在二十世紀中期的歐洲革命風潮正盛,大量的暴力事件不斷發生並充斥媒體,包括在巴黎的學生起義造成政府的動搖、蘇聯坦克扼殺布拉格的人民起義,甚至美國試圖摧毀越南國家和人民,動亂在空氣中飄蕩,在施蒂利亞邦亦是。steirischer herbst 成立於這樣的社會現實情境中,戰後的社會中人和人、和社會之間產生了許多無法用語言和文字溝通的傷痛,新舊觀念開始產生碰撞,年輕人們不願意回到過去,各種前衛的思想在幾年中便站上風。
steirischer herbst 的舉辦,一方面希望藉由各種形式的藝術創作重新逢補人和人、和社會之間的斷裂,啟動社會的溝通和想像;而另一方面,因其成立的時代背景,steirischer herbst 在橫跨半個世紀的藝術活動中,一直希望站在批判的位置,對於社會、政治、歷史、公共/個體關係之間不斷提出問題並試圖打破界線,到今日亦藉由每年的舉辦重新思考社會該如何面對歷史、戰爭和記憶,而藝術家和合作的藝術空間又如何以藝術計畫在其中挑戰歷史和記憶被詮釋和書寫的空間。其中,非常具爭議性且一直到今日仍被討論的作品,如1988年 Hans Haacke 的《最後你勝利了》(Und Ihr habt doch gesiegt)重建納粹時期的大型宣傳裝置和勝利標語,卻在展出期間無預警地被民眾放火燒掉,不僅在當時引起大量的媒體與大眾關注,日後在有關 steirischer herbst 作品的政治性與社會性的討論中亦不斷地被提及。
「最重要的交換,是帶著未知的交換」 (“The most important exchange is with the unknown”)
2017年的 steirischer herbst 引述英國藝術家 Tim Etchells 的一句話作為展覽命題的開端,以主題「我們在哪裡?」(Where Are We Now?)[1],邀請國際藝術家和在地藝術機構的參與,以各式的創作形式對於藝術和社會提出疑問,檢視自身當下的位置,並向未來拋向疑問。然而,我們到底在面對什麼樣的「未知」,又如何思考「我們在哪裡」,在這次的藝術節中可以藉由幾個展覽和作品來思索這些疑問,以及對應到格拉茲或鄰近的中歐國家,甚至是這個世界近期在面對的當代議題。
首先,在「新藝廊」(Neue Gallery)的展覽〈解放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中,策展人 Luigi Fassi 從西方文化與歐洲現代性的演變為思考的起點,提出問題包括文化如何被界定、隨著時間的推移文化如何維持並改變,以及我們今天所認為的歐洲文化基礎的起源在哪裡等,並思考歐洲文化今日的流動、解放和跨越,六組藝術家從古老傳說中的倫理掙扎、未解決的矛盾等方向出發,探索未知形式的知識和不同的想像系統,利用事物的隱藏性探究歷史。其中,Friedemann von Stockhausen 和 Lothar Baumgarten 從普羅米修斯神話的歷史源頭為維度出發,尋求此神話的最終意義和今日的相關性,Stockhausen 的《犧牲的部份》(Sacrifical Parts,2017)思索普羅米休斯作為一個造物主,給予人類生命和形狀,但自身亦是由肉、骨頭和血液所組成的脆弱體,同時具有不朽的造物者和痛苦的犧牲者的雙重角色,作品將普羅米修斯作為一個象徵的形象,探索神聖和人類世界、身體和假象之間等問題。Lothar Baumgarten 的一系列作品則藉由石頭、灰燼、顏料、羽毛等,結合文獻參考,進而匯聚成一個研究體系,通過事物的隱藏性—包含他們的神祕形象和物質中所短暫包含的歷史—來試圖掌握我們的思想。
Clemens Von Wedemeyer、Yervant Gianikian 和 Angela Ricci Lucchi 則從歷史影像出發,檢視觀點、詮釋和被官方歷史所忽略的真實世界。Wedemeyer 的作品《觀點看法》(Point of View, 2016)則是從政治性的歷史影像為思考,使用一系列納粹時期所拍攝的影片片段進而解構與創作,探討與批判詮釋與觀點的問題,討論誰在攝影機後面、影像的拍攝政治和今日的觀點詮釋,以及在這些解讀中之歷史的角色等問題,並試圖將探索推進更深一層,藉由動畫技術對於單一個歷史影像進行可能的重建,創造出新的詮釋與理解空間。而 Gianikian 和 Lucchi 系列作品將現代歷史看成一個巨大的幻影,威脅以法西斯主義、殖民主義、戰爭迫害和種族滅絕的形式回歸,在作品中藉由呈現許多歷史和電影影像的破碎片段,展現全球性的壓迫和暴力災難。
而在另一個展場「藝術節中心」(Festival Center)中,來自黎巴嫩的藝術家 Walid Raad 作品《踢向死者》(Kicking the Dead,2017)通過藝術家導覽的講堂表演形式(walk-through),以影像、敘事、檔案與現場裝置作品,連結第一次世界大戰、伊斯蘭藝術和中東地區近年來所高度發展的藝術機構與建築,探討藝術、政治、資本和權力背後錯綜複雜的連結與關係,並在其中進行真實與虛構的詮釋與想像。












在這些作品中,我們看到了藝術家們如何以歷史的影像、文字和概念作為某種證據和參照,重新檢視其與當代的關係,並構築某種替代性敘事(alternative narrative),進而提出投以未來的思考與想像。而有些展出的作品,在這樣的關照與脈絡中,試圖讓影像與文字的再詮釋保有流動的特質,並且不刻意地進行意義的錨定。如 Özlem Altin 的《處理》(Processing,2017)觀看、重組檔案影像,並在其上添加繪畫與文字,打開影像的閱讀與物質空間,作品亦連結其展出的場地 Camera Austria 機構的檔案室,讓藝術家在展出的期間可再對檔案室的資料進行使用與重新創作。




公共的思考和自身的再定位
「公共」一詞的概念和其與社會/個體之間的關係在 steirischer herbst 成立的初期便是核心的探索,在此次五十周年的展覽中,「格拉茲博物館」(Graz Museum)展出《這個荒野有文化—50 x 斯蒂利亞秋天》(This Wilderness Has Culture—50 x steirischer herbst)以檔案的形式疏理自1968年成立以來的重要展覽、想法、作品和訪談。其中可以看到如1979年的《藝術與公眾》(Art and the Public)計畫對於公共/公眾和身分進行提問,22位藝術家使用格拉茲市區內的19個店家的櫥窗進行創作,不僅介入城市的視覺日常,亦以批判的態度面對當時的消費社會。1979年當藝術節的整體知名度和活動開始擴展於城市的公共空間和媒體,並引發了於首都以外的前衛討論空間。這樣的展覽與計畫的實踐形式,與 steirischer herbst 自成立以來至今都沒有一個固定的大型展館進行整體的展演有著深刻的關係,每一年不同的活動在各美術館、微型藝術空間和街道上發生,而合作的藝術空間,也在每一年的提案中逐漸建構自身的特質與觀點位置。
長年參與 steirischer herbst 藝術節活動的在地空間「Rotor」,長期以周邊的社區為關注與社會議題為主軸進行相關計畫。在2001年時提出《永不停止行動》(Never Stop the Actions),針對廣場、街道和橋樑等公共空間,邀請藝術家以行動和表演的形式進行介入,在本屆參與的藝術家大部分來自於東南歐地區,行動對他們言是一種抵抗政治和社會,或表達思想的藝術方式。而這樣的形式在格拉茲的展演中,轉而為某種於公共場合中採取強制或顛覆性的行為/行動演出。今年「Rotor」試圖重新回過頭來對自身成立18年來的計畫和活動進行批判性的審性,將這個時代的緊迫問題推至檔案中來思考。其中邀展展出的藝術家 Oliver Ressler 對於民主、行動和我們如何對待環境提出質問,而 Delaine 和 Damian Le Bas 則藉由一部分的共同創作和一系列在地圖繪製的作品,表達其一直以來致力於羅姆人(Roma)的平等和少數民族的權力問題。








這些從人、空間、城市,以至於擴延到社會和政治的關注與思考,隨著時代的推演回應著格拉茲或甚至中歐地區今日所面對的現實問題,包括保護主義思想在右翼政治家中的興起、難民和邊境的議題、歷史記憶書寫的問題等等,藝術創作在其中取材、思辨和批判。在格拉茲和斯絡維尼亞的邊境上有一處藝術空間「海關」(Zollamt),雖然不在此次的 steirischer herbst 的活動中,但非常值得在此提出討論。「Zollamt」的前身為海關建築,在歐盟尚未成立之前扮演著兩國人口來往的重要通關樞紐,然而在荒廢多年後,由策展人 Joachim Baur 建議藏家 Reinhard Diethardt 買下轉換為藝術空間。「Zollamt」因難民和邊境問題的討論而重新啟動,將整體空間視為一個活的藝術作品(living art work)和開放的計畫(open project),不僅從實體所處的地理位置望向兩國的邊界,亦試圖處理更廣闊的語言、人與今日社會,或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更結合媒體的散播力量,藉由報紙〈官方公報〉(Amtsblatt)的生產以多國語言報導空間所進行的計畫,包括德語、英語、斯洛維尼亞語,以及世界語等,將空間關注的議題記錄並傳播至鄰近的邊境國家。








感知、跨越與交換的旅程
除了這些議題性的探索, steirischer herbst 亦包含著許多具有高度表演性、身體性和音樂性的作品。作為此次開幕的演出,編舞家 Mette Ingvartsen 的《來(延長)》(to come(extend))在感官、身體和情色之間進行了一場表演性的實驗,由15位表演者首先身著藍色全身衣,在中場之後以全裸在場中激烈地跳舞,其身體所構成的抽象圖像和色情之間產生差異性對比,藉由身體和視覺感知的衝擊邀請現場觀眾對於性、身體和圖像進行觀看和思考。
每年的 steirischer herbst 皆會包含進行數天的「Musikprotokoll」音樂演出,今年回應整體藝術季的大主題,以〈小偷、夢想家、舞者〉(Thieves, dreamers, dancers)為題,傳達「將過去偷給未來」的樂趣,其中有許多場以傳統古典樂器或現成物進行彈奏,但彈奏的方式和編曲則超越傳統,如交響樂團 Ensemble PHACE 的《Dienz/Filidei/Jodlowski/Kerschbaumer》,以傳統管弦樂器結合各種意想不到的媒材與身體的交集產生各種的可能性,讓音樂會不僅是一場聆聽,在新音樂的實驗編曲和身體的彈奏姿態之間,更產生表演性的視覺觀看,突破對於交響樂團表演的既定認知。




「將過去偷給未來」的概念,亦有趣地在另一計畫《致敬》(Homages)中實踐。15位奧地利的音樂家進行了一趟紐約之旅,在體驗和觀察不同的城市生活之時,各選擇一位與紐約密切關係的人作為對象,以新編的樂曲向其致敬。如 Olga Neuwirth 以抒情搖滾音樂家 Patti Smith、Andrea Sodomka 以前衛藝術家 Yoko Ono、Patrick Pulsinger 以極簡音樂明星 Philip Glass 為對象等等進行15首音樂創作。這些作品被放置在 Stadtwerke-Haus, Akademie Graz, Designforum Steiermark 街道等地方,聽眾帶著感應式的耳機,靠近一個一個藍色發光體時音樂則自動播放,在或站或坐之間形成一處處的城市聆聽風景。
奠基在社會、政治、歷史的回應進而生產的展覽和作品與城市的對話、交集和碰撞,一直是 steirischer herbst 的核心。此屆的藝術總監 Veronica Kaup-Hasler 針對五十年的活動拋出一段思考:「在經濟、民族主義和各種聲援日益加深的情況下,藝術所取得的成就在近十年來中越來越顯著。作為藝術工作者,我們最終是否在一個完全沒有影響社會現實的過濾泡沫中運作?我們的行動要向誰達成?我們應該不厭其煩的不斷自我詢問這些具有批判性的審查問題,不斷地尋找明確且深刻、大膽和具有魅力的答案。」[2]
五十年在同一座城市裡不斷地藉由藝術展演想像和提問,大多的格拉茲市民是在這樣的藝術氛圍中成長,散佈在市中心各處的作品和嘗試延伸至郊區的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形塑市民的對於地方和城市的身分認同,雖然其成立的背景和年代與卡賽爾文件展約略歸在同一時期(間隔十年),但不同的是,steirischer herbst 更為深刻地看向地方和自身。雖然藝術節邀展的有許多為國際創作者,但藉由某些作品和藝術空間的計畫亦可以觀察出一種從地方而起對於所謂的中央或核心所產生的批判思考。在 steirischer herbst 接近尾聲之時,許多藝術工作者所談論的話題已開始指向明年的活動,在 Veronica Kaup-Hasler 已經擔任藝術總監一職約十年的時間,明年即將由俄羅斯的策展人和藝術史學家 Ekaterina Degot 擔任藝術總監,而她又將為藝術節帶入什麼樣的想像與批判性的提問。
(除特別標註之外,圖版攝影皆為:賴依欣)
[1] 來自Steirischer Herbst官方網站:http://www.steirischerherbst.at/english/Short-article/Newsticker-Startseite/Leitmotiv-2017-Text
[2]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