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系列(二)沒有能力也不想

那裡有一整片海,海的對面可以看到韓國的岸。對馬島(Tsushima Island)是日本一個滿富傳說的神之島嶼,一座被急流海域包圍的邊境,日本國的國境之嶼。
這裡是古人書寫的熱點,有著經常被雲霧籠罩的山頭,日本最古老詩歌集《萬葉集》有四卷發自此地,當時派駐邊境的文人軍將,寫下一首首鎮守國防邊疆的淒冷心境。「対馬の嶺は下雲あらなふ 神の嶺に たなびく雲を見つつ偲はも」(對馬之山 山腳無雲 神峰上 雲彩常飄 我看著長雲 思念著你),寫出島上雲霧常繞的山景,以及思念遠方愛人的孤寂。
國之疆境 神的棲所
如果說神話呈現古早人們的精神片段,那麼在《古事記》開天闢地的神話中記載的對馬誕生,便顯示對馬對建構日本國的重要性。島上的寺廟神社密度驚人,各隅都是關於神靈、關於日本天皇祖先的傳說。一說,首代天皇的奶奶、海神女兒豐玉姬的家族龍宮就位於對馬附近的海,地方海人之間甚至盛傳海底有一條能潛入龍宮的神秘通道,不少漁民海女宣稱看過。另一個傳說,關於島上一座「和多都美神社」後方的大石頭,聽說是豐玉姬的墳墓,天皇家族會偷偷登島參拜云云,再加上寺旁一棵松樹神似一隻海龍朝大海前進(相傳豐玉姬是一隻八尋鱷鮫),神話更是活靈活現。




海即天>皇即天
對馬歷史民俗資料館的研究員 Mariko 告訴我,「海女(ama chian)的發音跟古語的天(ama)一樣,因為在四海環繞的島國,能夠掌握海洋資源的人,便是能夠折服眾人、與神連結的王者」。日本國的民族神話與民族認同建構大概來自這種混合山海的崇敬吧。不過,島上住民對歸屬意識不一定深厚,一位居民告訴我,因為自古以來多靠貿易營生,過去也曾是跨國海盜(所謂倭寇)長年藏身的據點之一,既是日本侵入他人、也是被他人入侵的中轉站,人們對於國家、對於歷史有某種超然。因為比起遙遠的天皇與邊境防軍,性命身家更取決於大海。
神秘宗教的濃密森林
島上除了有豐富的特有種動物、特有種植物,還有一支特有的宗教。「天童信仰」起源自一位乘坐不明物體自遠方飛來的女子、與太陽交合後生下的天童。這個信仰在對馬島上留下諸座神秘遺跡與故事,其聖地就位於我們駐村小屋向北走兩座山的森林,高度禁忌的聖地任誰都不許踏入。那片森林既又古老又濃密,光線不易透浸底層,實際入山才五分鐘卻已像走入了孤遠深山,蟲鳥飛鳴追逐,濕滯的空氣與幽暗讓人心慌,更讓人幻覺遠處形跡可疑的石木如魔幻的注視,獨斷空寂,一下就迷失方向。在這片天道信仰的禁忌地上,沒有什麼比這些神秘經驗更能嚇唬人的了。




獨特自然繆思眾生
也難怪人人說在對馬能看到神道的原型。宗教研究家、民族學家、生物研究家、文學家、動漫遊戲創作者/粉絲都喜愛踏查這座島嶼,這裡永遠不愁研究題目和創作材料,神秘又豐富的環境與脈絡是藝術家創作靈感的沃土。2011 年開始,有一小群藝術家每一年都進駐這座島,做創作、辦展覽。
對馬藝術異想世界 — 風潮下的僅存
那是一年一度的「對馬藝術異想世界(対馬アートファンタジア/ Tsushima Art Fantasia),以下簡稱 TAF」,起於日本地方藝術祭超級氾濫的 2011年,當各地組織都想要透過藝術讓地方起死回生的時候,對馬也不例外。地方政府向上層要到一筆錢,從藝術學院和藝廊找來藝術家,教授便帶著學生一起進駐。他們辦了三屆不太知名的藝術節後,隨著藝術再創地方泡沫的消減,接踵而至的是廣泛的反省、批判與消失。斷了上層補助的糧炊,TAF 眼看就要結束。但最初幾個跟老師一起進來的學生可停不下來,他們以各種方式籌募資源,讓這個地方事件多延續好多年。在近年幾近零官方補助之下,雖然規模不大,TAF 成為日本2010年代極少數仍存留的地方藝術事件。關於島上所見所觸的各種作品、宣傳、網絡人脈,都是參展藝術家們以純手工 DIY 打造的風景。這種事件狀態在南亞東南亞或許還算常見,但在資本化分工透徹的日本紮屬罕見。
沒補助也要做十年
網路上找不到太多關於 TAF 的資訊,乍看之下很可疑。我訪談類似策展人(他說他不算策展人)的黑田大佑先生,聽說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從第一屆開始參與了。為什麼會想在這個沒有藝術觀眾的地方,繼續自辦活動呢?
「市役所主辦的三屆結束後,我們想繼續辦第四屆。因為在那三年感覺可以再多做些什麼。妳去那裡應該也會有同樣的感覺,這座島其實是一座很有趣、有很多故事的島。我們想要繼續嘗試,找藝術家來這裡看、來這裡做作品。有好的夥伴、有很幫忙的地方人士,地方政府也提供資金以外的協助,在很多支持之下,就繼續辦下去了。」
黑田大佑曾來台灣做雕塑研究,當時剛好跟我一樣住在竹圍工作室,去年,他忽然問我要不要到一個叫對馬的地方駐村,因為有些信任基礎,即使網路上展覽的訊息不多,我還是很快訂機票飛到福岡、坐了幾小時的船抵達對馬島,進駐一間日本傳統木造屋。
「對馬本身就是有趣的地方,只要來過一次,都會想再來。」黑田說。
不正統也不很反叛
TAF 跟一般地方藝術祭不太一樣,它雖然有空間,但沒有常駐工作人員,沒有政府或官方組織在後面背書、也沒有藝文團體或社造團體在營運,既不波希米亞、也沒有很去中心,更不機構化、亦不是很反叛,簡而言之,就是沒有什麼藝術合法性的正統感。
「對馬藝術異想世界沒有太多經費,也沒有預期很多人來看,不是那種消費式、只利用一次的活動,也不是拿到經費非得銷掉的模式」黑田說,「對馬既是國境、又是邊境;對我來說,這裡也是美術的邊境。」
這裡的組織方式像候鳥,大家會在同一段時期回到同一個地方滯在數個月或數週,進行組織、製作作品的工作。為了盡可能節省經費,所有人員共寢共食,部分參展藝術家同時也兼任行政雜務,凡舉任何告示指標的手工製作、烹煮團膳、接送藝術家、籌措展示設備、公關宣傳、地方導覽……,甚至連開幕派對五六十人份的日本料理,都由這些藝文工作者自己來。所有參展藝術家、資源都是靠手把手的關係找來的,每年邀請十到二十幾位的藝術家同時進駐創作,絕大多數都是誰誰誰的朋友或誰誰誰的引薦,然後在島上數個地方展出。
「比起展示,對馬藝術異想世界的主軸更是藝術進駐。」黑田說。




藝術進駐
我們住的宿舍之一,是 TAF 地方資助者米田先生所擁有的房產(他總叫那棟房子「對馬藝術中心」),一棟兩層樓的傳統構造屋。過去是小酒吧,混著不同時代的風格裝潢,內面還有一間小小的盲人按摩間。據說,再更早之前這棟房舍是黑社會和游女的據點,一樓深處還有一間共浴大澡堂,但不知為何目前已封印。我們的廚房經常會多出幾籃鄰居送來的青菜水果,或漁家自己海釣的鯛魚、工作人員兼藝術家西松秀祐跟海人親撈的海產貝類。在進駐人數尚不多的時期,想吃生魚片就自己現切。後來,部分藝術家搬到對馬島南方「內院」地區的另一間平房,離海灘只要走三五分鐘,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幾乎天天去游泳。
自從登上島開始,我總覺得這座島給人類的活動範圍有點小,剛上岸就面對陡峭的小岩壁,彎過去只看到一小片不算熱鬧的聚落。缺少一種沒落漁村的硬頸孤寂,街上意外地有好幾家類似柏青哥的游藝店,很多家小酒館,一家書店,一間米田先生開的動畫學院。流過街坊的小溪經常混著海水,可以看到一群河豚在裡頭悠游。
對立很致命
確實沒錯,島上的平地甚少,百分之八十九是山林地,山又陡又峭,耕地欠缺,居民自古以來靠海吃飯也靠貿易過活。島上觀光客大多來自韓國,TAF 主要觀眾也包括韓國觀光客。街上四處寫著韓文、居民多少會一點韓文。歷史上,對馬是朝鮮外交使節團來訪的第一站,亘古以來它是更戰略要地,當日本要出兵朝鮮等國或他國要侵略日本時,這裡都是軍隊整兵屯糧的跳台。而對大多數的日本人來說,對馬島遠如天崖海角(很多日本人甚至連對馬島在哪裡都搞不清楚),心理上也比韓國或中國的城市、台灣更遠 *。
* 某日本友人說從日本各城市前往對馬島的交通很不方便,如果從東京出發,想去其他國家諸如上海、夏威夷、台北等,都比前往對馬島容易。
一般來說,來對馬的日本人不只是為了單純觀光,大多是讀了一些書,對於對馬已有部分了解,例如看了民族學者宮本常一、小說家司馬遼太郎的文字,甚至是玩了某款歷史電遊,而興起來島上看看的念頭。也有少部分來看對馬的特有種,觀察特殊植物、昆蟲、鳥類、魚類等的自由生態觀光。
但參展的這一年,原本應該充斥韓國觀光客的街道卻因反日運動興起而顯得淒淒慘慘。少數居民雖然樂得享受清靜,但更多人前途堪虞,與觀光產業有關的人瞬間失去主要收入。對馬就像派對後失落的人,直視寂寞的自己。古老征戰、主權爭論、2012年日韓佛像竊盜與歸還事件或反日浪潮,無論哪一次日韓對立,都讓對馬首當其衝,舊恨新仇的歷史在這裡直接爆炸。




我有立場但我不說
在這座被海包圍的島嶼,我感覺到一種與各種主流忽遠忽近的疏離,從莫名的整體感來說,對馬似乎有一股複雜情緒不想向外人展露所有的真實,特別是現在右翼興盛的日本。「雖然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但我認為『日本』是被建構的,在對馬島,我們身上都有著既是日本人也是韓國人、同時也是中國人甚至更多的歷史。」米田先生說。
冷漠政治冷策展
經過一個多月的現地組織,TAF 在嚴峻的日韓對立中默默開展了。策展概念似乎有點不太想搭理那種政治狀態,沒什麼以政治為基礎的策展宣言。「雖然有人認為如果做關注日韓關係、國境問題、政治問題的展覽比較吃香,但我總覺得這些題目好像沒有特別意義,尤其正值政治事件發生當下,東亞的情勢變得更加複雜,每個人都受到波及,但如果來到對馬這種幾乎沒什麼當代藝術的地方還要依照主流方法做展覽的話,與其說是不自由,更是有點不合時地吧。」黑田說。
應該說,對馬藝術異想世界從一開始就沒有策展論述這種東西,除了跟組織者討論作品方向之外,藝術家們都自己做自己。在看似極端的島嶼上,所謂的主流價值變得更幽微,像重新打散後再建立、永遠暫時的新秩序,變異地存在大多數的間隙中。
藝術家跟他們的作品
TAF 2019 一共有26位參展藝術家,日韓藝術家為大宗,少數在日華人與歐洲人。他們許多都具有多重文化生活的經驗,創作中或可窺探諸種文化交錯中各自追尋維護新的價值,以及互相影響、隱藏的衝突、觀念流動的複雜纖細變化。名單中,一半以上是曾參展的回鍋藝術家,有些甚至每一年都回鍋。展場散布在兩個區域:對馬嚴原市區的數個空間,以及稍微偏遠的內院地區的一間廢棄學校。
參展名單中教人稍微意外的是港千尋吧。忘記是哪個對馬藝術家邀老師來駐村,雖然他當然沒有跟我們住在宿舍,但這裡的複雜歷史與生態,很快就吸引港老師的創作興趣。在短短幾天的駐村旅行中,他以攝影為媒介,製作、編輯了數本以多孔性為主題的攝影集。
另一個受人矚目的藝術家是三原總一郎,他是 TAF 連續多年參展的藝術家之一。一頭長髮的三原在宿舍裡總是穿著古著 T 恤和介於東南亞-日本風格的褲子,擅長運用機械與有機生物表達寂靈自在的感性,並且有極高的創意能力解決技術問題。他甚至幫我解決作品的機械問題。酷酷的外表下有一顆溫暖的心,連附近的小孩都會嘻嘻哈哈地抓著他玩,問今年要做什麼作品、工作坊要辦什麼。今年的作品也與過去貫連,以緩慢旋轉的苔癬圓台及自動滴水裝置,製造一個小小震動的禪意。
老牌攝影家山本糾也是每一年都參展的藝術家。多年來,他進駐對馬都只著眼一片特定的森林與時間,也就是只專注製作同一件作品。他以環繞拍攝的照片,延續數年來對地點的凝看。我問他,怎麼知道每一年的拍攝的位置都在同一個定點呢?他說,那片森林原本就是原生照葉林,群落狀態古老穩定,即使颱風侵襲也不會有太大變化,只要每年從特定定點朝內走十五分鐘,就能找到最初拍攝的定點。
另一位有趣的藝術家 Dohee Kim,她在生活與創作之間敢於批判的特質吸引了我。某一天,我們在颱風天吃壽司的時候,她聊起自己先有後婚、在家生產,以及堅持產後吃自己胎盤的體驗。她在對馬的作品也同樣猛而有力且具諷刺性,即使她做的事其實很簡單,她的作品只是把被分配到的空間的破爛地板翻起來,揀選隱藏在地板下的物件、垃圾,一個一個擺上地板木架。令人讚嘆的是在她同時展出的勞動記錄,既不把身體當武器也不輕描淡寫,而是視身體如押韻。最後一張用屁股對著鏡頭的照片,對比作品抬頭「高朋滿座」的名稱,勞動、展覽文字與駐村的諸種想像與諷刺甚囂塵上。
相較於那些渾然天成的藝術家們,我的作品就死板多了。這次進駐我做了三件作品,一件是以曲(まがり)地方的盆舞道具「綾竹」為發想,運用電風扇左右旋轉的動力,讓綾竹來回緩慢轉動(三原幫了很大的忙)。另一件作品靈感來自對馬島山上的南國浦島草,我無意間在山上遇到的一株草,也無意地將它做成了很雕塑性的東西,東京藝大的花月君幫我上色葉片。此外,還有一件關於萬關瀨戶漩渦的影像作品。
在我斜對面的展間是西村秀樹的作品。他是一個有點日式嬉皮的男孩,也是這次的工作人員之一,除了處理展覽事務之外,還可以三不五時跟附近漁民一起下海抓魚撈貝、收集故事。今年他的作品是將潛海二十公尺的經驗比擬為人走在針孔攝影的成像隧道中,在全黑的教室裡以幻燈片投射出影像,海面就是鏡頭,海底則是暗室。




Doki Kim 身為對馬藝術異想世界多年的韓國樞紐,她今年的作品是包含文字的空間裝置。在廢校展場的圖書館裡,她用大大小小的水晶球嵌住空白書籍上的唯一文字,那些以童書語氣重寫海洋生物跨性別現象的文字。她把動物的主語換成人,引導讀者進入一套想像更自由社會的世界。此外,曾在日本職場工作多年的她也擅長翻譯,這次展覽所有說明標示都出於她。
潘逸舟或許是所有藝術家中最受藝廊界關注的藝術家,即使已經打出一片名氣,他還是每年回到這裡短期滯作,每一次他都在同一間大禮堂空間展示影像作品。今年的作品是將自己裝在黑色裝土石的袋子中,在廢校的操場上來回滾動,從空中以無人機拍攝。你可以從他的網站看他其他作品,不錯的 archive 中有他大部分的作品。http://hanishu.com




組織人黑田大佑自己也從美國傳來一組錄像作品。他用鼻子當眼睛,製造一張卡通式粗人的臉,murmur 自語到底該怎麼為對馬製作一件雕塑。對於雕塑研究異常執著的他,在影片中會不小心說出那些藝術家在創作中不對外公開的、以實際角度衡量社會、公眾、材料、美學等問題。




還有這次唯一一件有觀眾在場的 live performance,Bo Kim 的創作包含行為、live art 的濃郁脈絡及媒體、服裝的整體涵納。她的表演發生於展覽開幕之前,也是駐村藝術家們還在製作作品的階段。至少對我來說,她的表演讓我思考創作、展演、慣性與機制、本真、無性、身體、儀式、禁忌、節制與自由,文字與承諾之間、常態與非常態的暴力與和諧。書寫表演作品一向介於無限大和無語之間,就讓我到此為止。
Toshimitsu Ito’s 楽園―Flotsam Animals 伊東敏光以漂流塑膠碎片和漂流木製作的彩色裝置、從廢棄物變身的各種動物,初看為標準藝術祭式作品。 Eriko Mukai’s “Structure: 石”迎英里子的作品讓人想某些台灣藝術家。她在廢校化學教室,以高明度的色彩進行需要大量勞動的(無)觀念性演出。Eriko Mukai’s “Structure: 石” 迎英里子的作品讓人想某些台灣藝術家。她在廢校化學教室,以高明度的色彩進行需要大量勞動的(無)觀念性演出。 Manyoung Jung’s “色褪せていく時間の音” 在黑暗教室黑板掛上大海的長型照片並投射強光,讓照片隨著時間褪去,地上的喇叭傳來海聲後製的深沉低音。 Mitsuo Maruhashi’s “Touching Carefully(#尊み)。丸橋模糊的手影及特殊地點的攝影,以女兒牙牙學語的發聲為背景,發自對脆弱事物又憐愛又有點敬怕的心情。 JunYoung Yoon’s “瞬間を記憶する方法”. JunYoung Yoon 在牆上掛了好幾幅用水墨、炭筆、顏料在宣紙上的創作,並在小教室中央擺上邀請觀眾書寫記憶的水箱。 Undine Sommer’s work “窓に向き合う6分36秒。 あるいは、右の柱のそばの雨漏りで 痛んだ床を踏んではならない。做錄像的 Undine Sommer 只在展間放兩張凳子,要觀眾坐下來好好看窗外風景,順便閱讀她翻成不同語言的駐村日記,教室的音箱每間隔數分鐘便傳來一段跟學校有關某首演歌,想帶觀眾感受窗外美景及帶有昭和時間感。 Sakurako Nagano’s “inside Frame/ outside Frame” 以動畫製作見長的長野櫻子則以對馬島上的各種風景之隅為主題,製作了一系列微小顫動的角落動畫,對應著各展場的窗戶,播送看似靜態、不意時震動的動畫。
另一個展場是對馬藝術中心,那裡同時也是另一批藝術家晚上生活與睡覺的地方,比起位居偏遠廢校展區的遺世獨立,更多了居酒屋、便利商店和超級市場。或許因為這樣,對馬嚴原市區的藝術家作品似乎透露出更多現實感、日常感,或者城市性格的對話感。
Ura Ayaka 的作品是一段影像紀錄,她在宿舍中招集日韓四位藝術家,針對日英韓文中「expression/表現/표현」是什麼,在放鬆的家居服下進行認真的討論。張小船的作品 “面白いなこの日、面白くないなこの日” 以一種接近兒語與現實之間的飄飄感,運用島上身近的慣習、口語等材料,介於不需認真的遊戲跟專注呈現的觀念演繹。除了錄像,她在一張網架上貼上從導覽書籍剪下關於「外來種」、「原生物種」、「入侵物種」、「歸化植物」的動植物圖文,在中介的島嶼上對中介滴著咕。
Jina Kim 的作品則有更多現實感,過去她的創作放在製作植物有機系統,這次也利用一些物質的物理性,例如讓鹽巴被空氣中的水氣慢慢融化這件事演繹感性。兩件裝置的物件以島上撿拾的現成物組合為主,寄予對馬一個想像未來的希望。一直關心日本主義與戰爭機器的吉田和生,今年的作品也關注對馬島上藏有的軍事基地、軍事遺跡,他以影像機具模仿戰爭武器,以攝影重新觀看廢棄的軍備空間,大概是思考攝影與軍事的關聯。
丸橋光生自己設計了一系列濾鏡,這款濾鏡能夠把夜裡所有不同顏色的光源,都轉換成文字「對馬」「波」「光」,用一個單詞解釋所有可見的光源意義,他用這些濾鏡拍攝島上夜景的錄像展示在動畫學院工作室裡大型顯示器上。七搦綾乃展出的是舊作,是她以楠木雕刻的作品 “島の緒”,形象是一顆乾死蜷縮的蕈類。
Min-ji Ha 的展示空間有兩處,她在繪畫中藏了一些聯繫的線索,一幅掛在銀行櫥窗、畫有結合對馬與釜山景色的膠彩畫,淡淡地藏有一抹臍帶血管似的結繩之影。在另一個室內空間,那幅影子則七彩鮮紅地現身,剖開纏繞臍帶血管的形象,與畫外拉撐畫布的絲線,形成了優雅又有點陰謀的張力。
詫間 Noriko 拍攝對馬島的景物,以16張相紙組成一張照片的方式,靜靜地躺在藝廊間的地板上,等待窗外日光落下行走。她還有另一項明信片計畫在半井桃水館展出,在展覽期間,她將從日本各地把攝影明信片寄回對馬島。Jinsun Lee 特別的地方在於她以頭髮為創作媒材,製作出類似水墨畫或宣紙的質感。這次她在半井桃水館的二樓的作品則以海邊撿拾的廢棄物為裝置為主,還有一件如畫卷攤開、像結締組織的頭髮掛畫,無數的髮絲聯繫著許多小人、野人。
沒有多餘能力、也不想
相對於其他地方型的藝術事件,TAF 雖然同樣有定番地方人士的支持,但主軸上更偏向創作本身;組織面上他們顯得更鬆散,也具有更多的個人性及關係。「對馬藝術異想世界的重點在於培育藝術家、讓藝術家做出好的作品,讓藝術家能在自己的創作中、在藝術生涯中,深度體驗一些事物。」黑田說。
日本有很多以活化地方為目的的藝術祭、藝文活動,大部分地域性的藝術計畫都與社區營造→地方創生有關係。但在地方與藝術交集之外的協商空間,我感覺 TAF 似乎有點不同調,有一種保持距離的需要。「要做到地方創生可能有點困難,實際上我也不想這麼做」黑田說。「如果藝術要達成什麼目的,某種程度是可以做到的,但藝術不光只是為了有用,如果只朝那個方向走,會讓藝術有趣的東西消失。有人做了一件很棒的作品,它就會在某個地方留下來。以對馬為舞台的作品,或許會讓觀眾想像『對馬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們能做到的大概就只有這樣。」
再多就辦不到了。
「雖然無法做到讓一個都不認識的公眾幸福,但我們至少可以做到,例如做了某件作品讓特定的某個人開心。對馬給了藝術家很多靈感,藝術家會想回報,而回報的方式就是做出好的作品。雖然從結論看起來,最後還是為了地方。」黑田說。
十年一變:消失、維持或轉型
即便全球因新冠疫情停辦眾多藝文活動,但 TAF 還是將在2020年邁入它的第十屆。十年間,最初參展的學生現在也變成了有些事業、包袱累累的中壯年藝術家,雖然熱情依舊,但有些人已經累了。聽說第十屆的對馬藝術異想世界可能是最後一屆,那麼,會停辦嗎?
「還不知道」黑田說,「現在的駐村辦展形式已經十年,雖然也可以繼續辦,但在這十年間,跟對馬居民的關係、跟很多人的關係已經培養出很龐大的東西。十年作為一個段落,未來能再發展新事物的可能性是充分的。不過目前都還不清楚。」
對馬藝術的十年之變,會變成怎麼樣大家都不知道。對馬藝術異想世界從自辦以來就一直沒有特定目標,沒有所謂成功的必要,也就沒有什麼可以失敗的,宮布利希不也說 “There really is no such thing as Art. There are only artists”。藝術家們在做的,就是在艱難環境中繼續保持創作;組織者在做的,就是在氣候變遷中維持讓候鳥住腳的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