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tter Port 碎片港, 在地論述

關於寫生跟我的繪畫

Le Bouchon, a brush and ink sketch by Édouard Manet, 1878

 

文|蔡宗祐


一直想對於寫生這個「老問題」做點思考。這個老問題似乎已經在「當代藝術區」很少被提起了,「當代」關心的問題似乎比較朝向外面的「現實」詞彙。像是政治、歷史、環境、國家等。展覽座談或文章評論纏繞的也是這類相關的知識及世界現況,頂多提及了那些作品碰觸到了這類的議題,加以舉例比較。也就是說現在展覽通常比較關心的是「展覽或作品碰觸到了什麼」,比較少提到「為什麼還要做這個展覽」(它的存在價值是什麼或者只是蹭熱度的跟風),更少去思考這個展覽、這件作品被提出是用什麼樣的手法或觀點去呈現。我個人一直認為手法會影響創作者最初的態度,而這剛好與「寫生」這個老問題的思考有些重疊之處。我在前幾年對這個「問題」一直沒有感覺,甚至還覺得有一些無聊。因為一般討論到在寫生的就是「出自創作者在現場的第一手創作,還是只是網路搜尋照片的照片描繪」,或者糾結在「現場畫還是看照片誰才比較真實,誰的困難度高、誰的實力比較好」,這樣的比較上。


許多的「寫生擁護者」,常會從照相機的使用來比較寫生的沒落,認為在追求快速便利的情況下,對景物按下快門然後離去,總比不上在現場停留三五分鐘,甚至是一兩個小時來的感受深刻。而美術科系考試的考題改成採用照片不考實物也是從小改變學生的繪畫經驗。也有人提到因為寫生造成的旅途移動總是比關在工作室有趣多了,筆者雖認同這個觀點,但覺得與作品存在的意義關聯較少,就不在這邊討論,主要還是在選擇景物到完成作品之間的思考。


一般來說寫生與畫照片不同的是,畫照片是從一個平面轉到另一個平面,所面對的也就是已經被取景框擷取的畫面,寫生則是創作者直接進到那個空間之中,感受面對的是整個世界。所以一般來說,寫生除了是創作者「處理現場」的能力,也就是一般所說看的到的描寫、比例、線條、顏色,甚至像是水彩的水分掌控等,以及看不到的像是取捨。那些物件是「好畫的」或是「可入畫的」、討喜的或是不堪的、沒什麼人去畫的符號意義。最近我會想到:「寫生是要藉著觀察,去仔細描繪世界呢?還是藉著世界去驗證自己的繪畫觀念?」。比如說去描繪一株花,這是水墨科系常見的寫生課題,那麼,花瓣、樹葉的造型必定是要一片片且造型方向不同的畫出。然而,去風景寫生,則不會有人對植物花叢森林仔細刻劃,而是用顏色筆法來交代,做出意義等同的方式。這並不只是數量少可以仔細描繪,數量多當然就要簡單帶過這樣單純的數量思考。而是從事所謂西畫創作的出去寫生,總會想當然而的要面對整個空間、整片風景,而且是以寫生者攝影者自己的眼睛看出去的世界,也就是所有事物歸到我的眼睛的透視法世界。其實,在17世紀以前歐洲的風景畫在處理樹木,還是在上完整叢樹葉底色再用線條勾勒出多片葉子,與水墨畫樹葉點法觀念類似,都是由少構成多,由點(片)構成叢的概念,只是在做法上不太相同。到了印象主義或稍早的像是巴比松畫派,對於樹的處理已經採用整體的方式來看待,把整棵樹或整叢樹當成一個整體來對待,再處理整體的亮暗面。然而水墨畫對於森林樹叢,仍然是一顆顆的安排構成一片山林。


也許我們可以用一個簡單的方式來說明即使是在場寫生,影響我們的不只是景物,還有更多繪畫知識,也就是「藝術對待世界的方式」左右。我們大概都看過幼稚園或國小美勞課學生對著鏡子自畫像、或者畫同學。通常這類作品顯得童趣可愛,與高中美術班學生的自畫像素描完全不同。造成不同的原因除了隨著年紀發展,學生對於觀察細節及比例掌控更加精準外,還有是「用繪畫知識來面對世界」的學習。比方說,不管是幾歲,沒有經過美術訓練的學生或成年人(像是素人畫家)在描繪臉孔時,鼻子總是現畫出兩個圓形,再接上如管子長長的鼻梁,然後造型就顯得滑稽可愛。在這裡,創作者雖然是真的面對現場的寫生,但他的繪畫知識無法去建立「如現實」的藝術世界。而只要是受過高中美術班訓練,尤其是從石膏像開始建立的肖像畫觀念,五官總能展現出「學院式」的一面。再舉例說,有次寫生,我拿著毛筆胡亂撇撇的勾劃出看到的景物,當時,我並沒有畫人,因為我知道還找不到滿意的方式來處理人物。有個水墨科系出身的朋友,覺得有趣,也跟我借筆來畫,他也想輕鬆的來亂畫他看到的景物,結果他勾勒的對象人物,雖然是要亂撇,但每一筆的收放,都在他所學的水墨筆法範圍之內,像是眼睛就勾成鳳眼,鼻子與炭筆素描畫法不同,甚至包含物件在畫面上的構圖位置及彼此呼應也都在範圍之內,只是畫起來「沒那麼美」。我猜,如果他拿起炭筆,或拿起油畫筆,他的線條絕對會不一樣,應該就是以西方素描的方式來完成作品。所以「為什麼面對相同的景物每個人畫出來的感覺都不依樣呢?」。我曾經這樣的提問並不是要比較同教室內同學彼此程度的高低,而是每個人在接收了那樣的繪畫觀念,習慣了那樣的繪畫媒材,自然就會做出理所當然那樣的作品。好像西畫就該這樣,拿起毛筆又變成那樣,自己被既定規範框住了,所能作的就是在以之內較勁。


李俊賢曾說:「很多人去現場寫生,其實是帶著範本去…」。意思是,很多人雖名為寫生,雖然面對的是真實世界,但其實是在心中模仿著大師的構圖、大師的技法。許多人去寫生,也許只是在展現某種成熟的繪畫技巧或觀念。比如天空背景渲染造成的氣氛,或者用筆刀劃出白色的受光亮面。選擇面對可入畫或自己能處理的景物等。我的風景畫作品都是在工作室完成,不是在現場,而且幾乎大部分都是網路找圖,也很少使用自己拍攝的照片。因此在論文中在「照片的選擇與不選擇」中開始思考為何要選取那一張照片來作為繪畫創作有稍微的討論。不過最後,我發現因為是要畫自己說出來不會心虛的作品,所以那張圖片雖然不是自己親自去拍攝,但那個場景或事物,是對自己有意義的,覺得可以用自己的觀點來表達,照片只是讓自己在腦袋中再叫喚出那個場景而已。


不過,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在現場寫生作畫,因為對於對象物還沒有感覺時,只能描繪,我不想這樣。所以,雖然我期待可以幾個朋友一起出去邊玩邊畫的寫生旅遊,但總不能實現,即使是要跟國中生示範寫生,總會在「要不要使用透視法」、「主題前中後的安排」、「色彩的布局襯托」、「賓主的放鬆與描寫」這些觀念的說明一方面可以讓他們容易完成一件繪畫並獲得高分,另一方面又覺得太早告知這些公式會讓學生失去用自己的方式去觀察世界。而且,我漸漸地意識到照片雖然是參考的工具,但無法滿足我。比方說,網路擷取的照片,如果沒拍到的部分,是否還是如自己想像中那樣的畫面呢?現在,對於風景畫,我是有點類似「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那樣的做法。水墨創作者並非追求現實此時此地的紀錄。可以在畫紙上呈現一條從上游到下游數十數百里長的景色,這樣的繪畫觀念絕對不同於歐洲透視法看世界的科學進步觀。因為意識到不想畫出那樣符合描繪的繪畫,想要在繪畫史的累積上作出一點點的挑戰,不管是在手法還是取材上。所以,對於景物沒有到「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以前,我就不敢去畫它。因為,那些東西常常呼喊你要去描寫他們的存在,然後就傻傻地畫下來了,然後就整張圖毀掉了。


最近,開始對寫生有些體驗。一般我們去寫生,都是到了現場,選好位置,選擇一個滿意的構圖,而且是自己能處理的畫面,然後坐下來開始畫。通常我們在意風景物件彼此的搭配及配色,然後我們在離它一段距離下的一個固定位置來畫出,用這樣在畫面上營造空間,是透視學的概念。但是,我們對於該地所呈現的,也就總是那樣視點的呈現,它的側面、背面究竟長的如何,距離的長短,一張照片實在無法交代出那樣的體會。定點透視的空間觀念,雖然能紮實地呈現出一個時空,但我也意識到它也就只能呈現那樣子的空間觀點。也因為這樣,在選擇一張照片時,尤其是自己較陌生的東西,如果是照片沒拍到的部分,有時候實在很難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只能依賴照片給出的條件做判斷,因為雖然我不是一定要準確畫出那些東西,但是如果沒有對那個地方、那些事物有自己的認知,也就沒法理直氣壯的畫出自己的感覺。所以,最近來說,很多地方真的想自己親自去走走,體驗一下該地,做點紀錄,也許能做出不同觀點的創作,而不只是描繪物體的外型,只是用顏色解決照片裡東西的組成。

 

汪民安在《什麼是當代》中〈沒有肖像的肖像畫〉一開始便提到繪畫的紀錄功能。他說:繪畫,就是要讓人遺忘它是繪畫這樣一個事實。因此,一切可能顯露出來的繪畫要素和技術都要被隱瞞 。意思是從15世紀以來,一幅寫實的肖像畫,它呈現在觀眾面前時,它希望觀眾看到畫中人物是一個「真實的」人,這個人感覺不是被畫出來的,而是他本人真實的在那裏展現。因此畫中的繪畫技術、顏料筆觸的使用、甚至是創作者都要被畫面中的人物所壓制。一直以來,藝術的變革總是以厭倦開始。人們對漫長的寫實繪畫的厭倦,對探索真實性的厭倦、對圖像意義的厭倦、對再現功能的厭倦,導致了繪畫中形象的崩潰,也就是說,繪畫在不斷地發現自己的新目標,從而不斷地走出紀錄形象的功能,也就是不斷的自己解疆域然後再疆域。在文章中討論到今日的肖像畫的意義何在時,說到:在畫布上,肖像畫本身不是被當作一個人來對待,而是被當作一個繪畫客體來對待。人成為一個繪畫之物,一個類似靜物或風景的對象 。也就是說在當代,人物或肖像繪畫的任務不再是去描寫或記錄一個人的外在形象,也不是透過繪畫去探討畫中對象的內在性,而是一個人物畫、肖像畫如何成為一個繪畫對象,如同處理風景或靜物,他們對是繪畫對象的「物」。畫肖像的目的不是去畫一個人,而是去探討如何畫一個人,思考透過這個人如何被表現的可能。也就是說,如何去畫一個人要比怎樣畫好一個人要來的重要。同樣,如何去畫一個景或一個物,也比「如實」或「如畫」般的去描繪來的重要。如此也才是寫生擁護者說的「繪畫絕對不同於照片」。所以對於「好像真的」、「好像照片」、或者「神韻到位」、「筆法老練」這樣常聽到的品畫觀點在當代繪畫中應該要有更多的思考。

 

Famous Portraits of ArtistsJacob Cornelisz. van Oostsanen Painting a Portrait of His Wife (1550) by Dirck Jacobsz.; Dirck Jacobsz.,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最後,我覺得當我們面對景物,對景寫生,我們拿起鉛筆、拿起毛筆、拿起油畫筆、拿起水彩筆、甚至拿起雕刻刀、拿起相機來進行描繪進行記錄,究竟會有什麼不同。究竟是用東方的筆法、還是西方的素描觀念來下筆。光線的捕捉及顏色明暗的布局要採用腦袋中哪個程式系統來面對,究竟是畫出現實的樣子,還是理想的樣子或者帶有創作者個人風格的樣子。究竟是被繪畫知識系統支配還是被材料特性支配。當創作者面對景物,對景寫生,或者面對照片、還是透過資料回憶自身當時的當下,你會突然發現,當創作者在創作時,並非是面對一塊空白的畫布、一張空白的紙張,而是佈滿密密麻麻的繪畫知識及範本,所謂的在場或真實、只有頂多也只能捕捉到某些「如實」的部分。所謂的寫生或寫實,也就是涉及到我們如何觀看對象,如何作出「有意義」的問題意識呈現。一旦意識到這樣,就算你是在現場,架起畫架,面對模特兒或風景,你可能會覺得,要下第一筆(甚至是拍攝第一個畫面)是如此的困難,如此,你可能才開始面對寫生。寫生,此刻成為一種實驗,寫生也是一種冒險,寫生成為挑戰繪畫體制的武器,或許這樣,當思考面對對象物時,無法下筆的一刻,寫生才是開始,藝術也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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