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宜蓁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需先不自覺行到水的源頭,方能坐下閒看雲游。然而「坐,看,雲,起,時」卻就這樣自然而寫意的緩慢發酵了,此次展覽,藝術家鄭秀如從隱微的日常切入,帶領觀者進入內裡的維度,以一種緩而慢的姿態,從而能讓觀者重識那些可能被忽略、遺忘的感知。
跨越日常的入口—《隱常》
一眼看過,掛在櫥窗背後的是掛反的日曆,亦現亦隱的油墨印刷質地,略為模糊的字句,都是日曆紙背後的證據,然而定睛一看,所有資訊並無記憶中的左右錯置,隨意撒滿地面的、被撕下的日曆紙,正如同觀者平凡流逝的每一天。在發現這並非日曆紙背後的瞬間,我感受到一種震盪,一種所見脫離既定認知的驚訝,在這樣的驚惶中,觀者早已跨過日常的表面,進入平常不曾探索且幽微的日常背後,以一個倒轉的日曆,我們彷彿與日常平行脫離。




現在是即刻的曾經—《博古》
白、空白、尚未飽和的白。白究竟是存在抑或是已消失的殘影。在《博古》系列作品中,藝術家鄭秀如以木皮為創作素材基底,並使用木板版畫進行刻印。木刻板的木紋、木皮本身的質感,在此有了雙重的疊加,經過一次的水洗,浮於表面的顏料被去除,殘存的顏色仍隱於密集的木紋。尚未被確認存在與否的物件,經過二次的洗滌,使存在的重量與可能性變得更輕。此時,木刻板陰刻的留白、洗去顏料的白,兩者存在的虛實關係產生不確定性。看完博古系列五幅,留白與白的塊體恍若拼圖能互相組件,從而能在腦中出現博古架更為清晰的架構和物品的輪廓。博古架被紀錄的某個此刻,反應了物件的位置,也反應了螺旋型時間架構,看著一幅幅彷彿連續型的圖畫,依循著完形心理學,我們沿著博古架漫步了幾圈,在環繞途中,可能已改變或未變的博古架在當刻與過去的某刻重疊,互映相同的彼此。此時,相同的兩個位置,縱然出現的時間不同,仍在螺旋型的時間線中,如同壓縮時間般的將立體的博古架壓縮成為一個畫面,每個此刻都在當下成為過去,因此每個被擷取的瞬間,都是雋永且無庸置疑的。時間的推進、虛實存在與否的反覆疑問和觀看角度變化與時間的連動性,如同拼圖一般,以身體的物理定位和大腦為拼合媒介,架構完整的形象,記憶回復與重製,使被壓縮成平面的博古架再次變得立體。在「博古」中,究竟何為古,當此刻即曾經,我們博的,是否是曾經,抑或是每個稍縱即逝的當刻?




流白之處有留山—《山旅》
《山旅》這件作品是由厚約兩公分的木塊,以些微錯置的方式連結一幅連續的山水輪廓。山水輪廓以白色的顏料繪畫,並留下如流水般的線條質地,在此,山水的「留白」亦是「流白」。在古典水墨中,山水畫中的留白是靈氣流轉的領域,承載著形外的心神之意,是山水畫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在此,《山旅》中的則是另一種體現。木乃是山的本質,木質紋路的凸顯呼應著山中林相的木紋,整幅作品視為極度微觀與遠觀的碰撞(木頭紋路是對山的唯一印象,持續的視覺經驗)。山與樹與天地與萬物,一切的氣、水自在流動,在登山中,身體的疲憊逐漸顯型,汗水、身體自生的液體也在此進入「流」的旅程。刻意的留白,山體輪廓的虛實,究竟留白之處是實抑或虛,在山中無法窺見的山體全貌,永遠沒有定,只有無止盡的人與山的相對性移動,身處同片山林卻永遠只能窺見對面山頭的輪廓,而對自身所處的山體一無所知,頗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之感。




詩意窩身的廢品—《詠物》
保護商品的泡殼塑膠,在太陽的照射下,出現了一層淺灰的影子,在過度放大的輸出品中,商品的形象逐漸失真,成為我們感到眼熟,卻仍無法準確說出的「某物件」,一個曖昧,且可供詩意流通的「空間」在此出現。當商品脫離了包裝,泡殼塑膠便在失去保護商品的功能後,成為資本主義下的剩餘產物,「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在此,作者將只擁有輪廓的塑膠外殼進行投影,使得可供辨識的特徵更為抽象,在其一旁的詠物詩則提供了另一部份的詮釋與提醒。二者共同形塑出一個看似模糊實則清晰的形象,藉由物體的外型、背景、使用經驗與聯想,交織出物體的多重形貌,使觀眾能證實心中對商品的臆測。泡殼塑膠與詠物詩以不同形式影射同一物件,一個由外在包裹和輪廓形體,一個由內在使用與經驗構成,兩者之間的敘述跨度與交集,藉由詩意的文字及恍若素描的輸出交織而成一個詩意空間,泡殼塑膠的空缺彷彿被填滿,正是《詠物》的精妙之處。




非色彩性的非自主記憶—《是紅不是色》
紅給予人的第一印象,是血?是生死?是熱情?還是暴力?那第二印象、第三印象呢?大大的標楷體「紅」以無比赤裸的狀態呈現在大眾面前,當一開始看到「紅」字,再看到「是紅不是色」一股極為矛盾的感受油然而生,與此同時,與紅相關的經驗便會從單字、影像、經驗逐漸被喚醒如塵般揚起,「是紅不是色」在此被體現,紅不是色,是記憶、是經驗、或某種無以名狀的感受。《是紅不是色》這個作品讓我想到美國藝術家德瑞克.賈曼生前最後的影像作品《藍色》,這部電影以聲音敘事,影像是通篇的藍色,因賈曼生病,因此只能看見世界是一片藍色而有此作品的誕生,若此作品與《是紅不是色》作類比,《藍色》以作者的聲音經驗,逐漸帶領觀眾對位賈曼式的精準,進入藍色的世界,影像雖是赤裸的藍色,卻透過聲音的運用與觀眾的經驗共振,然而兩者的表達方式也有些微的差異,《藍色》以聲音經驗與觀眾共鳴,從一開始的符號建立,到後來觀眾成功與之同步,能感受旋律間最真摯的情感,一環環絲絲入扣,如同水中低入一滴藍色,逐漸暈染開來,觀者的經驗,如流水一般被帶領,隨後與賈曼提供的新經驗一同編織,細膩且靈活流動,猶如聲音的本質。《是紅不是色》以帶色彩的身體經驗喚起觀者的紅色記憶碎片,如同一陣風清揚空氣中的塵,觀者的記憶碎片在此處被喚醒,閃回及反覆思索,紅的塵經過游離後又翩然的落地,翩然雖輕,觸地亦無聲,但紅的塵並未消失,等待再次被揚起。




不存在的時間是存在—《載入中…》
隨著翻頁時鐘翻頁,一頁頁空白的頁碼翻過,時間間距的錯落使人無法進入畫面的氛圍,如同兩個時間錯置的平行時空,身體慣性無一刻不再提醒著觀者,一秒過去了,兩秒過去了……而視覺和聽覺所接受的訊息卻是令人混淆的。此時,我們對於時間的定義被挑戰,在等待每一次翻頁的時間內,看似重複的動作,其實是差異。左側的太陽能雪人玩偶,無疑是一組對照,以穩定且令人安心的頻率持續擺動,難以言喻的矛盾與怪異卻讓觀者產生等待與期待,時間的存在悄無聲息的躍出,同時在觀者身上體現,使我們能夠「看見」時間。影像最後的一小段音樂盒音樂擷取自「天賜歡樂」,這樣有些空靈且未完的旋律,成為兩個不同時空的媒介,響起的同時,是斷裂亦是連接,使觀者能以此往返。《載入中…》在現代的網路世代中無疑是一個常見的現象,在網路連接的等待時間內,載入中(Loading)是經常能接觸到的詞彙。在等待的過程中,自我存在尤為突顯,正是「無聊」產生的時間感被放大。在追求速度的年代,《載入中…》錯置中的明擺,使觀者能重新以緩慢的步調躋身進入自身經驗的時間感知,並以此感受時間的震盪。
若要將此展覽「坐,看,雲,起,時」以一個字概括,我想,帶著「隱」字當能綜覽全展。在逐漸枯燥的每日日常和僵化的慣性思維中,我們藉由藝術家鄭秀如細膩的五感及精準的創作,在也許不知情的狀態下捅破了「平常」的窗紙,一窺蟄伏在生活底下的微妙詩意與活絡的思維流動。隱在日常反面的日曆,隱在博古架上的軌跡與殘影,隱在泡殼塑膠下的詩意,隱在山中的暗流與感官經驗,隱在紅後面的記憶,隱在翻頁時鐘背後的存在與時間,隱在皮囊下的靈魂。虛實不斷交互,如山峰般層巒疊嶂,「隱」逐漸被揭露,且是如此地凸顯,卻也正因「隱」,因此我們無法及時的覺察和感知。於是,在此,「隱」破繭而出了。
關於作者|林宜蓁
林宜蓁,正攪和在影像/藝術的創作者。期許自我所創造的藝術和文字都可觸心,並連結時間的宇宙一同共振。聯絡信箱:amanda0321820@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