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剩下最後幾堂課,工作室說好要找的助教一直沒出現,我正納悶疫情之下缺工的環境應該不難找人,好奇上網查了工作室的資料,發現其中一張徵人貼文寫著「無經驗可」、「歡迎幼保科系學生」的條件⋯⋯。
震驚。
呃啊!我心中神聖不可褻瀆的藝術工作竟然也能新手上路!原來這份工作的屬性說穿了根本就是保姆,完全是不同的專業領域。我辛苦熬了七年的藝術系所學歷可說是派不上用場。
想到自己後知後覺的格格不入,再加上前兩堂被園長列入黑名單的經歷,出發去上課前,我的胃突然狠狠抽痛起來。這時,我突然接到工作室的簡訊,他們打算派一位資深的「小唯老師」過來幫我,附上一張清秀的照片,看起來相當和藹。今天我終於等到救兵了!
一到學校,一位身形高大的老師已經在教室內等我。我問她是否為今天的助教,她用低沈帶磁性的嗓子跟我說:「對」。眼前的中性特徵讓我感到疑惑,但我馬上羞愧地意識到自己的思想不該如此政治不正確。在短暫攀談之後,我們一起等孩子們進教室。有幾個孩子馬上開口問我:「老師,他是男生還是女生?」空氣開始凝結,孩子的「純真」正在和我腦中的「政治正確」相互摩擦出反差的張力⋯⋯。我假裝專注在其他事上,聽不清楚問題。
「小朋友,小手放後面!」小唯老師熟稔地接手整頓秩序。(我:又是這套?)
「鵝媽媽早!跟我唸一次!來!」小唯老師喊。
「鵝媽媽早!」小朋友重複。
「鵝爸爸早!」小唯老師氣場強大地再喊。
「鵝爸爸早!」小朋友再重複。
「點點頭!握握手!」小唯老師喊。
「點點頭!握握手!」小朋友跟著唸。
這是什麼神奇的超現實催眠?!喊完一整套歌謠帶動之後,孩子們像是魂體離身那樣安靜。但這時候,之前那位敏感的小女孩卻突然皺著臉哭了出來。
「妳為什麼哭呢?是不是不喜歡我?」小唯老師輕聲地問,卻帶著一股濃厚的嘲諷口氣。
小女孩哭得更大聲了。我想走近關心小女孩,沒想到被小唯老師制止:
「妳上妳的課,不用管她。」小唯老師說。
我也像被催眠一樣,乖乖開始上課。今天必須把聖誕裝飾盤做完,只剩黏土的部分,我先示範完雪人的做法之後,一個一個發下白色黏土。一大一小的扁圓就能做出雪人的主體。這時小唯老師大喊:
「不准在桌上搓黏土!!」小唯老師嚴厲地喊。
我滿頭問號,為何有這項規定?桌子不就是拿來使用的嗎?然而接下來的時間裡,師生關係就像貓抓老鼠一樣,在桌上搓黏土的小朋友不斷被小唯老師抓包,另一邊則是無法停止啜泣的小女孩。
「哭哭很醜喔,妳要不要看看自己有多醜?這樣妳媽媽就不要妳了。」小唯說。
我這才意識到小唯老師那張和藹的照片可能與現實狀態相違背。不過,短時間內就評判對方這樣好嗎?說不定小孩很吃威脅這一套!(我已經開始分不清是非了,只剩如何找到解決吵鬧的問題,以及讓園長開心的方式)腦中評估硬碰硬制止小唯老師不是一項好策略,便決定先找到空擋走到小女孩身邊跟她說:
「妳不要怕,老師會陪妳。妳害怕可以哭出來沒關係。」我悄悄低聲跟她說,行動活像個間諜。
課程最後,小唯老師再次整隊呼口號。除了敏感的小女孩之外,所有孩子都在可控制的秩序中。我在今天一個小時的課程中搞不太清楚「奴性」與「秩序」的相互關係,那一線之隔的準則是什麼?奴性是天生還是被訓練出來的?秩序是社會化的過程嗎?那創造性與自由呢?
小孩的乖不是乖,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的煙斗不是煙斗(Ceci n’est pas une pipe),想著想著胃又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