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版畫一直是我鍾愛的創作類型之一,尤其是最直覺的凸版木刻油印。即便具有圖像可複製的屬性,每張版畫作品仍能保有其獨特的靈魂。今天上的就是幼幼版的凸板版畫課,不過,要是當我面對自己熟稔的媒材仍感到胃部一陣翻攪,那就表示這堂課還有其他不對勁的事。
除了園長之外,小唯老師也成了我的壓力來源。壓力型胃痛一旦發作,就像有人往我肚子裡猛揍一拳那樣。
今天小唯老師沒有準時出現,孩子們慣常興奮地問我等一下要做什麼。我故意賣個關子慢慢發下材料包要他們猜猜看,小小腦袋一旦有事做就能減少吵鬧。給幼兒體驗的版畫課程不可能動刀,材料包廠商很聰明地利用版畫凹凸的特性作為發想,只要給上一片珍珠版與一根木筷子,戳出來的洞就是版印凹槽的概念了。我非常擔心小朋友拿木筷戳傷人,發下材料時不斷交代一定要小心,畢竟經歷過那麼多的鳥事,我脆弱的心靈已被打擊到容不下再一次的意外發生。只要再上兩堂,一切就就會結束,我不斷這樣催眠我自己。
為了避免小朋友無所適從地亂戳洞,工作室給了簡單的圖形作為目標——三顆蘋果放在盤子上的超級簡筆圖。我已經事先用鉛筆在每塊珍珠板上描完輪廓線,小朋友在課堂上只需拿起黑色簽字筆照著畫就好,接下來沿著黑線戳洞,完成了以後就可以準備最後的印製步驟。腦中的沙盤推演是如此簡單明暸,實際上仍舊發生了無法預期的事:幾個調皮的小男孩已經把珍珠版攔腰折斷⋯⋯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完美主義試圖冒出來把我殺死。
在以前我所成長的80年代,教育界沒有什麼過動(ADHD)或自閉症的醫療定義,認為所有人都能在高壓/威權/體罰下習得秩序,特殊教育的光譜也只有資優與智能障礙的兩極,不會有什麼「雙重特殊需求學生」(Twicw exceptional students)的定義,也就是同時存在資優與身心障礙症狀的學生。現在我們知道有些孩子無法順服大人的命令可能有其身心病因,但這仍屬於前衛的認知,多數老師仍活在80年代的教育法中而不自知。
教室裡的童言聲此起彼落,小唯老師突然靜靜地出現在教室門口,她喊了一句「誰在吵?」,全場瞬間一片鴉雀無聲,連我都感受到壓力。今天她的身旁出現了一位生面孔的靦腆男孩,年齡看上去跟班上孩子差不多。小唯老師給他一張椅子要他坐在旁邊,小男孩便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們上課,一動也不動。
敏感的小女孩在小唯老師進教室之後開始惶惶不安,接著情緒便潰堤了。她說她想回家,我趁著課堂空擋抓起電話打給園區辦公室老師,小唯老師要擋也來不及。我可以隱隱感受到她冒出的憤怒。
下課了,19張珍珠板被戳得慘不忍睹,說好的蘋果與盤子全成了蜂窩。而那位靦腆的小男孩仍坐在教室旁一動也不動,簡直有當繪畫模特兒的天份。
「你是不會來幫忙嗎?」小唯老師見狀便喊,男孩趕緊起身。
「動作那麼慢,你中午是沒吃飯喔!」小唯老師順便甩了兩張小椅子過去。
「你好乖喔!你是跟媽媽來工作嗎?」我偷偷問小男孩,他有點緩慢地點點頭。
最後,收拾完成,我跟小唯老師說:「妳的小孩好乖喔!跟著一起來工作也不會吵鬧。」
她說:「他不是我的小孩,我是他的老師。」
準備離開時,她推了一下小男孩說:「你是不會說再見嗎?」小男孩揮手對我小聲說再見,最後留下在教室裡滿頭霧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