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有次全家去湖邊度假,那裡有座延伸至湖中的棧橋。有一區水很深,淹過我的頭頂,通往棧橋的另一區則很淺。當時我不擅長游泳,本應當待在淺水區,而我姊年紀較長且很會游泳,她就能在深水區游。我戴上一個可以潛看水底的面鏡,低頭望著下方的淺水水體。我喜歡光線在水裡波動、行移的樣子,還有水流的波浪如何蕩漾著岩石和形體的模樣。水越深,所見的一切就更加生動,所以我嫉妒姊姊可以游到深水區,那裡的形體蕩漾的程度更加明顯。
一天早上,爸媽在小屋裡忙東忙西,我跟姊姊在湖邊游泳,我帶上面鏡,憋氣浸入光影閃爍物體蕩漾的世界。一會兒,我姊游夠了,留下我一人回小屋去。我慢慢穿過水體,游到碼頭深水區,全程望著面鏡下的場景。光線的變形扭曲越來越劇烈,深深吸引著我、引導我往前游。深水區真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啊!當沙子和泥巴在水流中旋轉,植物的葉子以湖床為錨點來回波動,讓人感到環境的每個部分都是活生生的,尤其是舞動的陽光從上方照亮了一切。
我心醉神迷,忘了自己在水裡游得有多遠、游得有多深,直到腳再也搆不著地。我嚇壞了,拼命想浮上水面呼吸空氣,但越當我想踢水浮上去,身體反而沉得越深⋯⋯。沒多久,我已用盡所有氣力。那一刻,一陣平靜湧上來,我已無能為力,面鏡裡的場景變得更誘人,眼前所見的一切變得更加生氣勃勃⋯⋯它們擁抱著我,開始把我納為一體。我吐出肺裡最後一口氣,然後把水吸入。
就在那一瞬間,忽然冒出一道猛烈的力量,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抬拉出水面,丟到棧橋上。我瘋狂咳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在我身旁的是老爸,他也大口喘氣咳嗽,是他把我從水裡拉出來,救了我一命。不過,到底是把我從什麼救出來?
我永遠忘不掉,我永遠會記得在被救起之前,那全然的臣服與接受。
我已經到過了另一個世界,只不過在第二次轉換時被拉走。自此我的原始世界不再相同,就好像通過我們感官所知悉的所有存在面向,都可以是一道通道,通往更有趣的隱藏世界。它很迷人,但也必須要謹慎,對於光線、對於變化的事物、對於不變的事物,以及空氣貌似不可見的本身。
有些人認為我們的感知——觸覺、嗅覺、聽覺以及視覺,既是感覺的窗口,也是一種屏障。這些感官保護我們遠離過度壓迫的現實,把我們的意識侷限在求生的實際需求上。任何感官的顛覆,都會讓整個人陷入對未知感知的恐慌中,直到人的本能再次讓我們適應日常生活裡更世俗的需求。我們便會再次恢復正常。
而在我們意識機器的階級裡,最高等級的就是眼睛。視覺高於其他所有一切,任何變動都會馬上被察覺,且很有可能會帶來巨大的影響。它是眾多領域之間重要的定位器、測量器和橋樑。
我第一次注意到視覺的變化,是在我騎機車去工作或者從工作騎回家時。它看起來像玻璃或擋風玻璃上的一滴水珠,但卻是位在我的左眼上、或者眼球裡面。在它尚未擴張到整個眼球之前,我仍可以透過它或避開它看見事物。透過這顆水珠,眼前的場景看起來扭曲變形,且似乎不停在移動和改變形狀。這顆水滴的邊緣很暗,幾乎是黑色的,有另一道像彩虹光線的邊緣。若我轉動眼球直盯著這顆水滴,它似乎就會躲開我的視線。當時我還是繼續騎車,還記得在等紅燈時,我像貓捉老鼠一樣玩它——直視它,然後看它逃到我的眼角。
我跟這顆水珠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變成視覺中一種熟悉、總是在那、新奇的存在。我在別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像玩小萬花筒一樣忙著跟它玩。結果某天早上我醒來,發現它已經整個佔據整顆左眼。我在做夢嗎?我把完好的那隻眼睛閉上,試著走到隔壁房間,看著門和牆壁的線條在空間中扭曲。我一移動,它們就像波浪一樣蜷曲起紋,空氣變成一團簇的斑點,讓我想起很久以前湖水中流動的沙子和泥巴。窗邊的陽光有種蓬鬆或膨脹的質感,像一個過度填充的白枕頭;房間裡的物件既不是遠也不是近,所有線條都無法成形。距離好像變成一種中性且中庸的事物。我在這種狀態下,或者說在我閉上完好那隻眼、用扭曲的左眼觀看事物的狀態下待了一個小時。這次我臣服了,而且不會有人發現我、把我從中拉起。
我記得那個魔幻時刻。當我把手伸向窗戶光線時,手指像筷子般壓縮變細,動手指時,我又看到空氣衝過來,把手鼓得像氣球一樣。在某個向度上,指尖變很寬、關節卻又很窄,一個非人類的肥美三角形。往另一個向度移動,它們又朝指尖變細,好似一堆電線,然後捲起來,再向外捲,再融入一盤輻射狀的線條——那肯定是桌子的腳。我想像自己從房間四個角落被看著,看見空氣從嘴巴侵入我的肺,彷彿史無前例般,因為現在我可以看見它發生。當我試著看向必然是空無一物之處,而定義物體邊際的線條,就會從另一個方向搶著冒出。所有一切都發生在我們那間熟悉的房間,發生在我周圍的空間中。當我閉上左眼,睜開右眼,世界又回來了。
是該把它當作一個問題去處理了。
我所經歷的,完全就是視網膜的剝離。一次手術後情況變得更糟,因為手術造成眼球感染。第二次動刀是在我清醒的狀態下進行,包括往眼球注射四劑的抗生素。第三次手術就是第一次手術的重複。在所有手術結束後,醫生們很開心手術的成功,視網膜現在已經完全接合。但直到今天,我的視閾仍然扭曲。儘管如此,醫生們還是很滿意他們完美的技藝。我努力去適應左眼的狀態,也開始探索它會帶給我怎樣與眾不同的世界。這也算是一個出發點。




(fiona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