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後一堂課並沒有為我帶來輕鬆愉悅的心情。
工作室事先告知今天下課後將會迎接另一場大混戰,必須把這學期所教的六件作品分門別類裝進 19 位小朋友所屬的 19 份紙袋裡。我心裡數算著:6 乘以 19 等於 114,有 114 個分類動作必須在學校關門前半小時內完成,每個動作平均只有 15.7 秒可用。教學工作到最後竟讓我變得如此錙銖必較,這就是我完全無法享受其中的證明吧?!
這次的工作經驗讓我目擊到許多教學現場的隱形暴力。與直接暴力不同的是,隱形暴力較像是寄生蟲潛移內殖成為為孩童的人格,最後將不自覺長成一隻連自己也無法預期的暴力獸,平時潛行,偶發的暴力傾向能不斷地世代接力。「毀掉一個人很簡單,只需要毀了她的童年,其餘一切順其自然。」這是我從網路上看到的一封上海 14 歲女孩遺書內容,無論訊息真偽,它都陳述了幼時隱形暴力的強大後勁。
那位敏感的小女孩沒有出現在最後一堂課中,我偷偷為她的缺席感到慶幸。
在沒有任何人事先通知的情況下,今天出現了一位新助教,青春氣息,唸的是幼保科系的女學生,她說她媽媽是小唯老師的朋友。與她共事時一切都好,課程上的主輔關係明顯、節奏明朗,她會幫忙安撫較為躁動的孩子,並盤坐在地上、視角與孩子同高時才開始跟他們說話,一切都太好了!可惜這是最後一堂課,看來這班孩子沒太多福氣。這種完美的氛圍直到小唯老師出現後馬上重整成為另一個樣貌。她的聲音先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再來看見她臉紅脖子粗地拿著電話與人吵架,電話被掛了後她馬上再打回去。我隱約聽到吵架內容似乎與貓有關,雙方似乎都是貓中途*,只因對待貓的做法不同而大吵特吵。
*「貓中途」是民眾撿到貓與認養貓之間的照護橋樑,有時候這樣的角色也被尊稱為「愛媽」。貓咪社群網站上經常可以見識到各家不同認知與照顧法,救援與送養的方法很有可能大相徑庭。有些領養條件過於寬鬆,有些把貓看得比人類還要重要,這類爭議經常在貓咪社群裡上演。
講電話的火爆聲干擾得我無法上課,新助教和我總在聽見雙方脾氣炸裂的高點時轉過頭睜大眼睛面面相覷,孩子們有時也會暫停手邊動作注視後方強烈的戰鬥氣場;我們就像是鬥牛場上的觀眾,底下的表演正廝殺個你死我活,只差我們無法在精彩時分拍手叫好。剛好有那麼一個瞬間,小唯老師和我不小心對上眼,於是我順勢皺起眉頭揮了揮手請她到教室外講電話,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十足權柄能指使她。
今天做的是給春節應景的可愛小舞獅,剩最後的收尾,尾巴的黏土還來不及乾,我催促著孩子動作快點。冬天的太陽特別早落下,教室裡一張張被日光燈照得蒼白的稚嫩小臉,之後再見了,更正確來說應該比較像是永別,我不打算繼續留在藝術幼教的領域,不知道未來會有多少孩子在長大後還能憶起這四個月的課程,或許他們也根本不在乎,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下課揮手送孩子出教室後,馬上轉場進 114 個分類動作地獄,我和新助教盡力把速度加快,手腳並用。若要生出一張形容速度的照片,通常只需要把相機光圈縮小、快門延長曝光,最後就能得到一張動態視覺照片,那就像是 20 世紀初期的「未來主義」作品一樣,因為速度而讓畫面產生連續線條:1 號、2 號、3 號⋯⋯,17 號、18 號、19 號;第一件、第二件直到第六件作品,我們像是正在訓練折返跑來回穿梭的運動員一樣,全身肌肉緊繃。
當新助教和我一起整理作品時,小唯老師冷不防湊過來講:「她是我朋友,沒有義務要幫妳整理。」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回答些什麼,隨口丟出一句:「沒關係,我自己一個人整理就好。」
她八成看我跟她吵不起來,也或許是最後對我的憐憫,三個人一句話都沒說,就這樣默默把所有作品全整理完畢。
永別了,我的腦中最後只掛念著還來不及乾的小舞獅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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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感謝:在藝術幼教圈中耕耘近二十年的吳宛蕙老師與張達克老師。寫作中一度在生活中患上壓力性失語症狀,謝謝編輯 Fiona Cheng 的改稿,也感謝自己堅持不改搞的某些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