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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的展演:【遺址前彎身 · 當代後凝視—在南科遺址上現考現學】
展覽地點:南科考古館 2F 特展廳,展期:2022.01.25–2022.05.22
文|蔡明岳
考現學源於今和次郎,最初是一種關注城市現況的研究轉向,尤其在關東大地震後對災後城市新舊建築雜處的狀態有特別的描繪。接著在戰後,受到這些考現學記錄的影響,「路上觀察學」的成立涵蓋了像是藝術家赤瀨川原平觀察「無用之物」藉以離開藝術的「湯馬森調查」[1],或是藤森照信的「建築偵探」、林丈二的人孔蓋採集等調查行動。這些豐富、多元的考現成果,尤其又常常關注一些日常不起眼的角落,讓我們產生一種脫離日常的想像。由於他並沒有形成一種固定的學術體系,故也讓他被形塑成像是一種面對事物的「態度」。但當今和次郎稱「考現學」是出於一種「想跟考古學對立的意識」時,除了代表不同時間範疇的關注外,考現學在沒有特定的研究規則下,我認為它(考現學成果)更標誌者考現者與對象甚至是環境的關係。
從今和次郎的考現動機是為了保存「當下」,再到赤瀨川原平的「湯馬森調查」的轉變,可以看到他們以一種看似很正式的規範(行前準備、標記、繪畫、分類)去記錄「無用」物件 [2]。當各種不同方式的「無用」被系統性的集結與呈列時,有用與無用帶來的價值系統像是被重複的驗證,其實指向的是生活裡滿佈著這些「無用」,或是這些「無用」構成了生活的提問。它已經不單單只是一個對於現實現況的記錄。這之間的轉變,考現學更像被視為一種關注現存事物的行動,進而去回應當下現況的途徑。
就像今和次郎也不諱言考現學在比較人類學、民俗學等有相對模糊與重疊的地方,但考現學能一直發揮影響、到「路上觀察學」的成立,並且強調一種溢出實用價值的樂趣,我認為它都應該是一種不去假設屬於何種領域、呈現一種開放描繪的姿態,才能夠在一個我們更容易接受「合理化」社會的情況下,脈絡的回顧或是實踐才能產生一種離開或是開啟新想像的機會。
《遺址前彎身 · 當代後凝視—在南科遺址上現考現學》是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南科分館在 2022 年的首檔特展,將「考現學」作為考古館從物質研究望相地方、考古時期望像當下的一種途徑。 除了館方策展的內容外,還委任外部團隊執行「考現學調查」[3],裡面涵蓋藝術、攝影、文史、建築等領域參與者,在展覽中以個人創作的形式加入。故這檔展覽的考現學,裡面的「現」有一個明確的對象——「南科」。並且在考古館這樣的博物館機構,考古又怎麼樣與一個「考現」的計畫結合,以及「考現學」展開了什麼樣的地方樣貌。

遺址與園區的雙重身分
「當代後凝視」作為單元標題,旨在建構目前的園區樣貌。開頭即以大型雙投影的方式,將南科目前的地景以第一人稱視野以及空拍機俯瞰之地貌一覽無遺,各式大樓、廠房、寬敞的道路、開發中的景觀以及沿路的植栽、湖泊。影片中不斷出現動畫,標示出畫面所到之處「考古遺址」的名稱以及該地挖掘出的考古物,呈現出「遺址不可見」的事實 [4]。接著館方選出了三種「現況」,分別是園區游泳池、人工湖、科技廠商,讓該地出土的考古物與之並陳。例如游泳池的位置剛好與考古時期「大坌坑文化,南關里東遺址」重疊,而最早期的大坌坑時期,南科四處還是一片大海,只有少許陸地露出,因此出土物有非常多與海洋相關之遺留物,以「水」的意象去達到一種現在與過去的「重逢想像」。








最後一區則將在遺址上建廠的公司的「科技產品」,與廠房位置所挖掘到的考古物件做並列。建廠公司提供自家販售的展示品和宣傳影片,影片標誌著專業、嚴謹並帶有未來願景的提示。兩類物件的並置展現出不同質地的物質特性——科技物在平整、光滑的物質表面上與考古物呈現出對比。並陳的還包含發掘過程的現場記錄文件,這些文件以手寫、手繪方式紀錄挖掘的現場,指向的反而是「考古行為」在此發生過的事實,而科技產品則提示著當下空間正在進行的生產行為,過去與現在的兩種向度在此以物件做暗示。兩類物質的生產成果其實在南科現場都不可見,「考古現場」在園區內目前只能看到紀念碑式的象徵結構物去標示遺址所在;而「科技生產」在園區中更只能看到大樓、以及興建的施工現場而已。展覽固定、強化了「南科」這個地方的兩種身分,用園區環境的游泳池、人工湖、科技產品(科技公司)三者,與考古物並列,讓不可見的考古現場與這些的對照關係更加明確。作為一個地方展館,在同一空間上,園區意象與館舍取向有了清楚的並置,最後濃縮在兩個身份彼此遙望。








抽象的「現」
如果考現學帶有一種「脫離」的態度,這個展覽由地景(街景影像)、場所(泳池與人工湖)、科技產品,以及科技公司形象影片去建構我們對地方的想像,館方的展覽論述「以『考現學』的視角,從『習以為常的現代事物中跳脫』」,那是否在兩個對望的地方身份裡(遺址與園區),藉由展覽的敘事,生成一種從兩側各自偏離的過程,甚至靠攏的想像體驗,產生一條經驗「考現」的路徑?
在那部空拍機俯視的南科地景中,不斷跳出、標示考古位址的動畫,也勾勒出了過去的考古範圍。範圍甚至會橫跨廠區的局部與整個道路,有些則是涵蓋了兩個公司。劃出範圍的線條更像是一種虛擬的邊界,面對園區現在清楚分明的空間安排,考古範圍不規則的形狀顯出一種不合時宜的突兀感,反倒打破了習以為常的科技園區空間想像。




在聯華電子的展示櫃內,可以看到一個半身肖像,是穿著防護衣、拿著晶圓的研發人員,旁邊有幾張近距離的晶圓影像。恰好,聯電所在的遺址就是「道爺南遺址」,相對的考古物擺放的則是「藍地錦帶草紋青花折沿盤」,它的圓形輪廓其實與旁邊的晶圓圓形樣貌相互呼應——兩種時代的人工製品,在不同的工藝與生活理由下被形塑成圓形。另外,在啟碁科技敞開的主機板上、展示的複雜電路配置,也與旁邊的考古現場俯視圖,形成不同意義的系統運作之空間分配。許多考古出土物如石斧、石器等,擺在手機附近也讓人聯想到在這麼大時間跨距下,手持工具形貌的轉變。
我試圖將整個展覽視為一條「考現學」歷程的展開,將這裡面的「現」由上述那兩個遙望的身份「園區」與「遺址」共同組成。「園區環境」伴隨著相對抽象、不可見的「遺址身份」,指向過去的考古物件又放在指涉當下的環境裡(地景影像旁),此處建立出來的考現的「現」,其實是架構在一個古代物件與當代景觀並存的想像裡,交織成一個不可能存在的時空。












四條可能的路徑
展覽最後則是由外部團隊策劃的六組考現學調查成果,我將其視為從遙望的兩個身份中四條可能的偏離路徑。
#偏離一:遺址與園區界線模糊
甫進入此區就可以發現各種聲響越來越清楚,經由不同喇叭環繞展區,像是撕膠帶、鑷子碰撞、吟唱聲等,以及一些好似機器的運轉聲。這些相異調性的聲響被排列、堆疊,即使中間出現一些像是機器的運作聲,彷彿站在一個機器旁,但是很快地,其他異質聲響加入,就讓這意象被摧毀。遺址、科技生產環境、自然環境在聲音的媒介下被交纏在一起而至模糊,聲音這樣的媒介下,遺址與園區的差異變成無可區別。這是廖于萱的《7021》,她的聲音採集涵蓋館內展區、考古物清理區、南科環境、產線廠房中。「聲音怎麼考現?」,不同聲響在不同次序的相遇下產生不同的聆聽感,重新回到一個聲音媒介上去理解它。就像放置在展場中供民眾撕取,記錄著這次考現者「後台」的文件,裡面廖于萱敘述者自己的「考」:「也是物質之間沿著各自脈絡而生的共振關係,以及建立關係的方式。」




#偏離二:遺址作為想像所在
在長短樹鄉村研究所的《看板遺址》與廖云翔的《今日遺跡》上,「遺址」與「園區」的意象反而成為一種詮釋的路徑。兩個作品都針對園區周圍的環境進行行動,環繞園區與住宅區邊界、以及園區與台南市區的交通幹道。兩者都著眼於一個特定目標——廣告招牌以及交通幹道上的無名小徑。將眼光放在一個特定的項目,在過去考現學的成果裡我們似乎不陌生,對某特定對象的持續性記錄,除了讓它脫離一種日常的習慣,還能藉由分類展現的差異回應這些目標的特殊性。
《看板遺址》考現了南科附近近 100 多座的廣告招牌,這些招牌多刊載著房屋的建案,隨著園區持續擴大而頻繁地出現在外圍。從展場中那本有如美國 60、70 年代地景攝影風格的「看板記錄」裡,我們好像隨著招牌的記錄,將園區邊界走了一遭。而牆上一整排影像,則是拍攝著招牌結構與地面的相接處,像是竹子、鋼構等。循著這兩個記錄,來到最後的一組模型。它像是地形景觀,上面有各種不同樣式的「洞」,很難分辨上面的排列是否有某種規則,這些坑洞無可避免地讓人聯想到遺址探坑,以一種痕跡般、似「遺址」的空缺出現,不禁讓人聯想這些代表著美好生活想像的資本招牌如何離開?
而《今日遺跡》則是針對南科與市區交通幹道上那些無名小徑做考察。這些交通道路其實好似一個「非地方」,考現者像是在這個「非地方」裡尋找一種生活痕跡。有別於《看板遺址》有著一種對類型的專研,《今日遺跡》則是藉著影像之間敘事的不連續性、以及速寫產生的模糊性,讓考現者把考現過程裡遭遇的事件變成一條條的「遺跡」意象。《看板遺址》與《今日遺跡》中,兩種身份(園區與遺址)反而變成一種先後的路徑,從「園區」採集再經過詮釋到達「遺址」的意象。前面展區建構的「不可見的遺址」,反而變成一個可從現實(科技園區)產生偏移的想像。








#偏離三:歷史與當下的失事現場
要找到一個遺址,需要倚靠諸多歷史地圖與文獻的比對,以及實際的現場探勘驗證。不同資料帶來不同尺度的空間線索,都還需要靠想像去進行縫合,我們才能真的拼貼出那一幅考古可能。在這兩相遙望的時空、身份之間,邱睦容的《鎮港元帥生日的那一天》與李立中的《Pontanus 的日誌本 03/ 新港社》就像各自抽取了其中的時間切片,透過它們回看現在。《鎮港元帥生日的那一天》思考那些原本應該在南科這塊土地上出現的小廟,卻因為園區的空間重新劃分,讓這些小廟被統一集中在新港堂裡。「信仰是可以被遷移的嗎?」由地方耆老「指路」的敘述,反而成為重新覆蓋在當下的文本,並且因為這些口述的「地理」與現實的偏移,反倒行成了一條溢出現實的路徑。而《Pontanus 的日誌本 03/ 新港社》也是在追尋 16 世紀賽鴿史的過程中,重新以東印度公司一位稅務官員的視野,去觀看南科這個地方,虛實交錯的 Pontanus 日記,藉由考現者在現實環境裡的遊走,與錄製的畫面進行相互比對。這兩個作品都藉著拾撿而來的多重歷史碎片,重新建構一個「遺址調查」的路徑。但是這個遺址更是歷史與現實的碰撞後,那些想像與事實偶爾斷裂、偶爾疊合的失事現場。








#偏離四:望向同一物
「透過考現者另類視角的提示來觸發想像,進而發現⋯⋯在南科園區日常裡另一種融合當代的史前風景。」
寫在「當代後凝視」的單元入口,「融合當代的史前風景」似乎呼應了這個「現」包含了兩種不同時間意義的身份。科技園區的廠房與研發建築、甚至是底下不可見的遺址,都代表者一種更長時間跨度的「現在」,那些不斷出現的考古物則更給予一種「被凝固的時間感」。「考現」藉著記錄這些現實中的「不穩定」、「臨時性」,與前面兩種身份凝固成的紀念碑形成一種強烈對照。因此,坐落在展場最後,一面大牆上不斷播出的施工現場及「土丘」的錄像,對照前面展示的南科地景,我們就能想像的它們之間的關係。蔡明岳這組雙頻道錄像《RB-V-18-05》,讓觀眾彷彿搭上了遺址巡查車,藉著巡查員的視角與巡查路線,去觀看一個變動、開發的園區風景。各種施工現場「暫時的」土丘畫面不斷穿插其中,這部車上的廣播則介紹著「如何建構一個土丘」的方法:
「今仔日欲來共大家介紹一下,欲按怎做一個家己佮意的塗崙仔,你毋免啥物特別的技術,只要你平常時會曉欣賞塗崙仔就好啊。⋯⋯」
如何「固定」一個臨時構造物(土丘),讓它像是畫面裡那些為了穩固與長久的開發建設一樣,有一個共同精神卻荒誕地讓溢出的日常在其中相互折射。




考現學去了哪?
回過頭走到展覽最前面,會看到「遺址前彎身」的單元命題,然後展開「南科園區」的歷史爬梳。以幾張想像繪圖呈現過去重要的六個文化時期,平埔族、當代製糖時期、園區開發、考古出現、搶救考古、園區內的藝術地景,簡單地回顧園區的變遷脈絡。相較起來,在歷史敘述上主要以開發方向的更迭為主。或許多數人會認為「考現學」如館方在結語裡提到的:提供一種「不一樣的視角」,我們也會認為個人詮釋與凝視的觀點帶來與機構敘事不同的角度、多元的方法與視覺形式更能帶來想像;但我反而認為考現學是讓原本遙望的兩種身份在互相偏離的情況下,從考現調查裡的經過的信仰、交通道路、美好生活看板甚至是施工風景,回到了這個更接近我們日常的地方。
考古作為面對遙遠歷史的紀錄,與園區現況作為一個遙遠相望的兩個彼岸,如果一個地方帶有的雙重身分,建立在兩個跨度如此大的時間差距,地方意象建立在「差異」的對照,它究竟只是一個需要傳遞給觀眾、被認識的事實,或是這個「差異」的存在應該成為一種地方永遠開放想像的動能與契機,才能相對應「考現學」之精神——在相對於考古這樣科學的研究方法,更在意藉由一種偏離、脫出框架的思維,產生新的可能,如此,考現學可能才真的帶的了我們去到新的地方。
[1] 「湯馬森」:指城市建築遺留下來的各種無用之物,例如「純粹階梯」指「純粹強迫性的上下移動,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期待的階梯」。湯馬森之名取至日本讀賣巨人隊在 1981 年以天價聘僱大聯盟選手 Gary thomasson,但是這位選手屢屢被三振,故路上觀察學將「湯馬森」作為「不具實際用途的建築物」的代稱。摘自《路上觀察學入門》,赤瀨川原平、藤森照信、南伸坊合編。
[2] 赤瀨川原平等人的湯馬森調查如同一般田野調查,涵蓋準備工作、正式調查、事後作業,甚至還有自製記錄表格、地圖標示等,是非常詳盡的調查行動。
[3] 《遺址前彎身 · 當代後凝視—在南科遺址上現考現學》由考古館策展,涵蓋「遺址前彎身」與「當代後凝視」兩單元。其中「當代後凝視」展區最後由外聘團隊(蔡明岳、邱睦容)策劃,規劃六組作品(參展者李立中、邱睦容、長短樹鄉村研究所 [俞思安、趙柏聿]、廖于萱、廖云翔、蔡明岳)參與展覽。
[4] 南科遺址在研究與取樣完成後,即以「現地保存」方式,回填保存遺址樣貌。故目前園區的許多綠地、停車場等,下方都有可能是遺址,且開發商也必須遵守不破壞遺址的規定,才能進行建設。
展覽名稱 | 遺址前彎身 · 當代後凝視—在南科遺址上現考現學
展覽地點 | 南科考古館2F特展廳
展覽期間 | 2022.1.25~2022.5.22
指導單位 | 文化部
主辦單位 | 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
展覽執行團隊 | 統籌指導:王長華
行政指導:蔡志忍、田詩涵
策展人:林慧仙
學術諮詢:陳俊男
外部資源整合:田詩涵、陳韻如、林慧仙
考現學調查計畫主持人:蔡明岳、邱睦容
考現學調查執行:李立中、邱睦容、長短樹鄉村研究所(俞思安、趙柏聿)、廖于萱、廖云翔、蔡明岳(按名稱筆畫序排列)
專業協力:蘇嘉蓉、陳祐琦、鄭銀註、曾于宣、林芳儀
關於作者|蔡明岳
前工程師,目前就讀高師藝跨所。常居台南,計畫多關注文化與開發對立關係,致力於在二元敘述框架外找到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