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芝其在 2023 年 2 月於「就在藝術空間」舉辦個展「未力的嘈雜」(soft tumult)。「嘈雜」(tumult),是聲音的匯聚。匯聚的事物若要產生意義,就必須在其中理出秩序。形象的匯聚,在視覺中前後掩映,故可藉由透視之法,理出形象間的秩序。但是,聲音的匯聚,在聽覺中卻彼此穿透,除非我們能主動發現或創造其和諧關係,否則無論音量大小、音調高低、音色美惡,從訊號理論的角度思之,訊號總是其它訊號的背景噪音。「象徵」建立了視覺圖像的秩序,但是「數位」卻破壞了此一秩序。舉例來說,數位影像中的噪點,即是所謂的「圖像噪音」(image noise)。「soft tumult」讓人想到米榭.塞荷(Michel Serres)在《失控的佔有慾:人類為什麼污染世界?》中提出的「軟垃圾」概念。當代人購買即時食品,拆除包裝丟棄到垃圾桶,然後拍照上傳到社群媒體——被丟棄的是「硬垃圾」,也就是物質垃圾;被上傳的是「軟垃圾」,也就是訊息垃圾。在社群媒體上泛濫成災的「圖像垃圾」,也可以被理解為這個時代的「圖像噪音」。蔡芝其的畫作所描繪的對象,正是這些因嘈雜而失序的「圖像噪音」。




「象徵」創造的視覺秩序是一種深度秩序。「數位」將深度削減為「平面」[1],既使視覺秩序步入歷史終結,數位圖像的平面特質,也將「時代」變成去除歷史深度、彷如佈景般的「背景」。如今,數位圖像所建立的唯一秩序,是其與「觀者」之間簡單的二元關係——當「時代」被壓縮為螢幕上的背景(ground),觀者即被裹挾其中,成為「圖形」(figure)。但是,觀者並非被迫,而是受到「背景」中的空缺誘惑,因此主動將自己投射為位居中心的「圖形」。然而,當觀者的意識從螢幕回返到現實世界時,卻發現「圖像」中的「背景」與「圖形」的關係,只不過是「象徵秩序」的幻影;現實中再也沒有「背景」與「圖形」的二元區分:一切自以為是「圖形」的東西,都不過是其它「圖形」的「背景」。於是,再也沒有「圖形」,世界就只剩下「背景」,彷如起源前與終結後的虛無場景,無邊際的意義荒漠,只聽得見細碎作響的「未力的嘈雜」(soft tumult)。




蔡芝其與我們同時代人一樣,滑動手機螢幕,在社群軟體上「圖像衝浪」。在高同質性的圖像之間,計較著微乎其微的差異,以極快的代謝速度交替生滅,也彷若浪板下的浮沫。相較於真實世界的衝浪,這裡沒有「事件」,因此也沒有時間;沒有晝夜,也沒有可返回的「岸」。「邊界」被撤除的同時,也丟失了「欲望」。缺乏欲望地觀照著「生活」時,「生活」就已不再包覆著我們。當人從「世界」中後撤,就出現了「異域感」。與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意義上的「切近」(Nähe)相反,蔡芝其從當代人身上觀察到的是因冷漠的後撤姿態而產生的「緊貼的遙遠」,有點像是看著高解析度的數位影像,卻因為分神而視線模糊。彷彿再怎麼「近」都有「距離」,再怎麼「亮」都有「陰影」。但是,這些距離與陰影,既非來自「外在世界」的「無限性」,也非來自「主體內在」的「無限性」,只不過是一種因乏力而浮動、無法定心的分神狀態而已。這種「無限性」,更像是由螢幕散發出的冷光,與觀者不帶有欲望的冷漠目光,相互構成的「無限鏡像」。




蔡芝其的繪畫創作,即上述「無限鏡像」的切片。她以極薄的塗法,使白色畫布的紋理與質地,裸露在幾近透明的顏料層下。畫布上大面積的留白,則彷彿空白牆面向畫布內的延伸,使顏料得以最為物質性的方式,消去其物質性存在:既像被刮除的漆痕,又像投影儀的光暈。濕潤的用筆痕跡,與氤氳模糊的輪廓,則彷彿藉由搜尋熱度的「高溫」與社交輿論的「高壓」逼近「圖像的熔點」——此時,圖像仍然維持一定的可辨識度,但卻不再能被用來計較微乎其微的差異。就此而言,蔡芝其的繪畫也捕捉了「決定性的瞬間」——然而,如果攝影捕捉的是「結晶的瞬間」,蔡芝其捕捉的則是「熔化的瞬間」。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她在畫作上使用的色彩雖不乏暖色,但是畫面整體給予人的視覺感受卻是冷調的。她自稱作畫時「對著螢幕上的社群軟體影像寫生」,儘管使用「寫生」一詞,但她目光所對,並非「外光」,而是螢幕的「內光」;手中所寫,並非「生命感」,而是「流逝感」。此一「流逝」亦無關乎「生命的流逝」,而是「意義的流逝」。至於「意義的流逝」,也非透過思維或詞語達致,而是藉由感官與繪畫來完成。












儘管蔡芝其的繪畫仍然具有某種可辨識的風格,但其創作的旨趣,或許不在創造嶄新的圖像風格,而是試圖展現出某種面對圖像的「無個性的個人態度」。這種「在圖像面前的忘我狀態」,讓人想起夢境、科技與宗教經驗。但是,蔡芝其繪畫上的忘我狀態,因為缺乏欲望,故有別於白日夢與夜夢,亦不同於因為專注而失神的科技經驗、與因為「感應」而「出神」的宗教經驗,而更接近某種「分神」的狀態。她的「忘我式的自我」,可以被理解為對「圖像熔化的瞬間」所鏡映出的「自我熔化的瞬間」——此刻,自我既非「生活經驗的總和」,亦非「無內容的自由意志」,而是以「分神」為其存在基調的意識散落狀態。她的繪畫,則如目光恍惚的眼球表面被一道氣流拂過,使人輕眨雙眼之後乍見的熔蝕物象。
[1] 類比訊號是連續的,故具備深度。數位訊號是離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