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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工寮》到《宿舍》:工作坊不能只是比較好玩的工廠?

文|楊志雅

有一組人馬,關注跨國勞工的在臺處境,想要跟移工們一起拍電影,他們在外籍移工的臉書社團裡發佈招募訊息,或是帶著翻譯到公園等移工經常聚集之地發問,「我們想拍電影,你有沒有興趣」?

 

對了,你說你為什麼要逃跑?

新聞事件一

2013 年 6 月,根據檢舉線報,嘉義梅山鄉有行蹤不明之外籍移工,移民署南市第一專勤隊長帶領四位移民官喬裝成遊客前往查緝,在太平山區一帶搜捕時,查緝員眼尖發現茶園內的採茶人員疑似移工,一時心急以閩南話大喊「嘜走」,印尼籍移工 Nalam 聽成「拍照」,於是 Nalam 不但沒跑,還主動迎向查緝人員;原來 Nalam 誤以為是遊客邀約一起「拍照」,三人開心合照後,查緝員旋即表明身分取締,Nalam 只能束手就擒!留下「上一秒拍照,下一秒就範」令查緝員不禁莞爾之合影一張【圖1】。[1]

圖1 新聞照片。圖片出處:自由時報電子報。

 

故事一:《工寮》

「請問 Hendra 的工寮怎麼走?」「往前走一點會看到 T 字路口⋯⋯等妳看到芒果樹我就出去接妳」故事從 Hendra 的工寮揭幕。陸續有移工前來此座落在田野荒林邊,應是 Hendra 與睡在一旁的友人,隨意搭建的臨時庇護所。首先是一對逃出工廠的男女,男人逃跑時身上沒幾百元,卻記得帶上手邊唯一一瓶香水,眾人笑了出來;接著一名神秘女子突然現身,什麼話都不解釋,逕自煮飯,在眾人詢問之下,才慢慢揭曉身世:她來自龍目島,曾以非法逃逸之跨國勞工身分,在阿拉伯躲避追緝長達八年之久,對目前臺灣的工作也不甚滿意,再度走上逃跑之旅,聽朋友說工寮這裡收容逃跑的移工,於是前往避難。她說,未來等她賺夠了錢,她想回印尼位於海邊觀光區域的家,買一輛車子開旅行社;旁邊的男性逃跑者則說,以後他要回去經營養鯉魚的生意。

他們有各自的逃跑的理由,也有各自的夢想。

更多逃亡者帶著故事湧入工寮,逃亡理由各異,包含雇主很苛刻、沒給足工時導致薪資甚少、不合理的超時工作、沒有休息時間、沒加班費、仲介收取令人咋舌的高額仲介費⋯⋯等等,話語間穿插擔心焦慮,卻也不忘互相開玩笑。錯落的言語間透露,故事一開始躺在 Hendra 工寮休息的另一人,就是茶園拍照事件被捕抓移工Nalam 的朋友,只是事發當下,他是成功逃跑的那一位。

故事行走至此,觀眾在場景切換之間開始察覺,這可能是一座搭建起來的電影場景,在場佈縫隙之間偶有攝影團隊穿景,工作人員一閃而過的身影打破最初看起來像是紀錄片的觀影預設。

鏡頭移回工寮場景內,男子說,他有意起身推翻並對抗資方,「要一直沉默嗎?我們也是人啊!」「我們不該出聲嗎?」「我們現在都在同一艘船上了」,對資方的各種不滿導致群情激憤,同時大聲叫嚷埋怨的眾人,製造極大喧囂的場景,人聲的堆疊讓談話內容變得難以辨識,工寮再也難以負載眾聲喧嘩,聲牆推破這個場景設定,拿著攝影機的工作人員明確現身,穿梭其中,原來這是一部刻意由移工來搬演移工故事的影像紀錄,片中他們曾經模擬 Nalam 被捕抓的情境,從此延伸劇情,這一切都只是在一處廢棄的工廠裡排演的逃跑模擬。

 

或是,我們有可能發起罷工?

新聞事件二

2018 年 4 月 23 日深夜新北市汐止區的街頭,上百位女性越籍移工,集體抗議所屬仲介公司苛刻對待,不只居住環境狹窄,每一層擠住著超過百名員工,吃住遭扣將近 4000 元,想吹冷氣還得再扣 400 元,即使繳了費用還是不能吹冷氣,這兩天熱到受不了,多次向仲介反映卻得不到改善,她們苦不堪言,於是選在半夜上街抗議。穿著睡衣、腳踩拖鞋,移工們人手一支手機直播,高分貝抱怨所屬仲介公司的種種不是,引發警方到場關切,新北市勞工局也緊急介入,要徹查是否有超收違規情事【圖2】。[2]

圖2 新聞照片。圖片出處:民視新聞網。

 

故事二:《宿舍》

新人拖著一卡皮箱入住,前輩為她導覽環境,這裡是宿舍,於此狹小空間生活的女工有各自的上工時段:日班、夜班、大夜班,隨時有人在睡,所以宿舍從不開燈。宿舍本身是個具有靈性的生命體,在女工需要告解、傾訴、許願的時候,會給予回應;「宿舍阿宿舍,今天有新人報到,請祢提供我一些物品,好讓我拿給新人,幫助她及早適應環境」,宿舍微微晃動了一下,遞出了許多生活物資。

不開燈的宿舍,過道狹小,女工的東西散落四處,雖然不被允許,大家仍用床單花布搭在上下舖的床架上,隔出以床為單位的個人空間。居住問題與生活難處正如四散的物品塞滿整間宿舍,有一股騷動正在醞釀,女工們討論著該如何罷工。舍監說她會幫忙向雇主爭取請假,讓想要參與罷工行動的夥伴不會留有曠工紀錄,可是女工們不太相信她,再怎麼說,舍監也是受雇於人,並非真正掌權的主管,她夾在中間、話語權有限。不同身分的移工之間,矛盾與對立逐漸產生。

有人正在寫標語,製作抗議舉牌,有人排練行動劇,不過正如同其他集體創作過程會出現爭執,女工們開始相互爭論發言權,爭辯抗議標語該寫什麼【圖3】。新人只是默默看著宿舍發生這一切,偶爾在自己的床位上喝著紅酒。

圖3 《宿舍》作品於國立台灣美術館「你正在工作嗎?」展覽現場。攝影:楊志雅提供。

兩、三名看似具有中階管理階層地位的移工現身宿舍,訓斥了女工們一頓,罵她們不知感恩,為什麼要發起罷工行動、不能乖乖賺錢就好?管理員說,「你想要改變環境,就要先成為環境的一部分,我知道這樣聽起來很矛盾,但以後你就知道這是為什麼!⋯⋯沒有不把手弄髒的方法,難道大家都站出來喊喊就好了嗎?」宿舍內部衝突來到最高點,新人憤而砸碎一支紅酒⋯⋯。

新人決定離開宿舍,向宿舍之靈借物的前輩把生活物資歸還,全景燈亮,原來這是在廢棄工廠裡面搭建出來的一齣戲,由女工飾演女工,從女工們的模擬罷工過程所產出的一部電影。一些女工們沿著片場內的宿舍場景演練示威遊行,其他女工們則協助收拾宿舍佈景,這一系列演練的盡頭,顯然就是收戲。

 

這樣你還算是在工作嗎?

向移工提出拍電影邀請的是你哥影視社,由非電影專業出身的三人(廖修慧、田倧源、蘇育賢)組成。他們深信不成熟的素人製作,是自身電影作品的特殊性所在。近年經常帶領不同移工群體組織工作坊,以「電影製作」為方法,對現實重新演繹,過程中讓意外事件隨機發生,參與者能夠機動地現場更動敘事結構,共同完成跨越錄像、電影、紀錄片,或無法被分類的影像作品。你哥影視社擅長從移工相關的新聞爭議事件,發掘耐人尋味的視覺元素,上述兩件新聞事件即為工作坊之討論基礎,《工寮》來自 Nalam 與查緝人員在茶園的合照,《宿舍》源自越南女工們的抗議直播畫面,從此延伸提問、討論、反覆爬梳,帶領集體想像一次逃亡或一次罷工,最終目標朝「製作電影」前進。

以《宿舍》為期半年以上的工作坊為例,以「我們要拍一部電影,你有興趣嗎?」簡單邀請,招募移工,有人覺得有意思,想來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有的人想要說故事,有些人想要工餘之外的消遣,也或許有人想要打工報酬,參加目的都不相同。創作團隊首先承租一間半廢棄的工廠,作為工作坊的基地,這裡即是片場,也是這個臨時團體的據點。工作坊的目的很明確,從特定的新聞事件產生電影,過程則從認識彼此開始,聊聊來臺灣工作遇到哪些問題,例如曾遇過的歧視事件或者勞資爭議;再來,團隊提出罷工直播事件,工作坊參與者分別能對應此工作生態裡的不同角色:員工、舍監、中間管理者、仲介等,根據事件始末展開交互討論。隨著討論推進,每一次工作坊你哥影視社則規劃不同內容,包含戲劇遊戲、針對上網徵集來的宿舍物件分析代表意義、佈置雙人床架、討論罷工的合法正當性、製作抗議標語和道具、排練剝皮秀⋯⋯等等,[3]透過一個月二至三次的聚會,讓移工們逐漸熟悉鏡頭與試著學會說出個人的經歷,而單一新聞事件也慢慢膨脹發酵成一篇有骨肉的故事。

工作坊的產出除了由藝術團隊剪輯成長片以外,《宿舍》現於國立台灣美術館「你正在工作嗎?」一展,以現場裝置、多頻影像呈現【圖4】。展場內以移工宿舍常見之簡便制式床架,搭配各式工作坊成果,包括移工所製作的標語和道具、行動劇排演片段、工作坊與片場攝影紀錄、更多未收錄在正片內容的討論過程,像是模擬組織罷工行動、交鋒正反意見、聚焦討論、評估風險等,團隊使用工作坊為電影製作基本方法,於此次展覽現場終得以舒張被看見,觀眾明確得知移工在這項藝術計畫裡,為什麼不只是「演員」。如果《宿舍》正片是一捲編輯過的電影故事,《宿舍》現場裝置則是更為立體的議題情境,觀者更能掌握移工不僅是影像出演,移工更是帶著複雜問題意識的多元集合體。

 
圖4 《宿舍》作品於國立台灣美術館「你正在工作嗎?」展覽現場。攝影:楊志雅

 

你哥影視社作為關注跨國移工在臺處境的藝術團體,他們召集移工形成臨時群體,以工作坊的短期密集工作之形式拍攝電影,這樣的設定當一部觸及移工在臺處境之情形的影像作品產生,即達成目的。然而,對於參與其中的移工而言,這一系列的工作坊,之於他們的生存處境,提出了什麼樣的解決方案或行動指引?或許正如展覽收錄的過程討論,移工們經由想像組織一場罷工,理解可能的風險,發現凝聚共識不容易,成立工會有其必要性,這些促使罷工成立的元素,經由每一次的工作坊操作,讓移工們對於站出來捍衛自身處境,有了更大程度的掌握,抗爭演練此舉對移工參與者,產生了意義。那麼,光是呈現工作坊產出之過程或成果,是否足夠回應移工在《宿舍》一片提問:「為什麼不論是在工廠還是片場,我們都是在生產,我們都還是勞工」?這道提問的背後,不論這是藝術團隊所設計好的台詞,或是拍攝時移工閒聊間冒出的自我扣問,對兩者來說,多少暗示了一種期許,那就是工作坊作為一個勞動現場,仍然必須有別於工廠。

 

「我們」的下一步是什麼?

工作坊作為一種創作取徑,解決的是藝術表現的問題;如同以「要不要一起拍電影」當作起手式,電影即為預期收束後的成果——屬於你哥影視社的作品,所以前來參與的移工,就像是換了一座工廠,改為影像產出付出勞力。但如果,工作坊作為集體凝聚共識,有著傳達對特定議題之意見的集會目的,工作坊的成果或許就是一則能夠代表這個工作坊參與團體之行動方案,為了傳達或者推動此項行動方案,影像產出就不見得是唯一形式,得由共同參與者來決定。即使當藝術團隊面對移工的第一道接觸,能簡約成「要不要一起拍電影」一句邀請,但是你哥影視社背後的創作企圖,應該不僅於影像產出而已。

那麼,當藝術團隊推動一項針對特定議題之長時間發展的藝術計畫,以招募目標對象組織工作坊作為創作取徑,工作坊的持續運轉,有賴此臨時群體針對特定議題不斷討論,議題發酵回饋成為藝術計劃的動力核心,難道藝術團隊不能只拋出提問就好,應該連帶肩負從引發關注直至提出具體行動的期許嗎?藝術集體創作工作坊的最終目標應該設在哪裡?

圖5 《宿舍》作品於國立台灣美術館「你正在工作嗎?」展覽現場。攝影|楊志雅

工作坊要如何不僅為藝術家服務,也為參與對象服務,而工作坊的成果,如何能成就集體參與者共同理想目標,以達到眾人理想中的終點,這是一段一旦開啟集體工作關係,就會出現一個難以定錨的終點。從引發關注到付諸行動終是一段長遠的路,需要比工寮到宿舍,更大和更複雜的敘事空間。即便不以提出具體行動解方為目的,當藝術家選擇工作坊作為一種創作取徑,開放集體創作的可能,也得盡最大努力讓眾人都能在階段性的成果呈現之中,能夠擁有對於這項共同議題的發語權,無論那將會是現聲或顯影,如果一部50分鐘影像作品的時間,無法收納所有聲音和表達,這項藝術行動終需更複雜的敘事結構,或者更多元的呈現載體。

 


[1] 改寫自新聞資料:王俊忠,〈嘜走聽成拍照 逃逸外勞就逮〉,《自由時報電子報》,網址:https://news.ltn.com.tw/news/local/paper/685351(檢閱於2023.8.10)。

[2] 改寫自新聞資料:薛嘉瑩、王耕晨、陳宥霖報導,〈批評宿舍如「蟻居」 上百越南女移工街邊抗議〉,《民視新聞網》,網址:https://www.ftvnews.com.tw/news/detail/2018424S02M1(檢閱於2023.8.12)。

[3] 行動抗議劇,常見於移工團體抗議場合。以「剝皮」意象表達外籍移工為來臺工作,受到非法仲介從中收取不明「買工費」,長期受仲介剝削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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