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敬芊
在準備書寫這篇藝術評論之前,就有一個非常大的焦慮在心裡面盤踞——藝術評論被期待長什麼樣子?什麼才是好的藝術評論?要怎麼寫才是好的?書寫的方法和狀態有很多種,不同的架構可以達成各種各樣的閱讀效果,根據文章類型的不同,字句的形狀也有所不同,寫作的狀態也深深影響文章給人的整體感受,而我是很依賴寫作狀態的類型。對我來說,能夠開展讀者對於作品的想像就是好的藝評。那麼要怎麼讓人覺得有興趣、有趣?自己覺得有趣、想要分享傳達的心情就會讓別人有興趣,這樣就好了,而此時此刻又馬上有另外一個聲音覺得,這樣想是不是太過自己?真的這樣就好了嗎?——我到底該怎麼寫?
「花色三昧」是我特別喜歡的展覽,它是 2023 年 2 月 11 日至 3 月 25 日在台南的索卡藝術,為期一個多月的平松宇造個展。我為什麼喜歡?直覺來說,我就喜歡那些五顏六色的花,不是斑駁、舊舊的感覺,而是像幻影那樣、很多層,像意識的形狀,在遠觀時依稀現形。一開始在粉絲專頁上看到作品,就深深被單一大膽的顏色、隨機擺動又消逝的塗料以及若隱若現的花朵吸引。而展覽名稱「三昧」是佛學用語,梵文「samadhi」的音譯,指的是完全投入某事中,不生別念,自己不能感覺,別人卻可以感覺到的狀態。
如果讀藝評本身變成一種感受,自己想寫什麼寫什麼,進入一種三昧的狀態,能不能也讓讀者感受到一樣的狀態?那有藝評在討論藝評本身的嗎?或是寫作狀態本身?讀者到底會讀到什麼?閱讀的互動性是什麼?外在的效果從來不是自己能分毫操控的,再這樣想下去,只會無止無盡、沒有結論——毫無負擔的書寫,必須了解自己的期待與恐懼。這時候我才逐漸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抗拒的心情。
我希望讀者在閱讀這篇評論「花色三昧」的文章的時候進入特別的精神狀態⋯⋯嗎?是否會成功以及如何達成我都沒有頭緒。但是閱讀本身就會帶來想像、產生感受,我如何控制讀者一定會在閱讀的時候感受到我期待他感受到的?各種各樣的人每個閱讀的當下都有不同狀態,我沒辦法控制別人的狀態。所以最終還是會回到自己。我在怕什麼?我想要說什麼?我想要做什麼?在評論裡騰出空間給讀者思考、跟他對話?不過,每個人都有拒絕對話的權利,每個人因為不一樣,也絕對不會照著我所期待的行動⋯⋯我期待這篇文章能受到認同、能有些影響力,在動手打出這些字句的瞬間,我就意識到,那我所想是最重要的。
重疊時間的想像
展間內只有一幅幅各種不同顏色的花影,有著斑駁的質地,然而或鮮明或輕盈的用色磨平了質地裡陳舊的感覺。花苞、花瓣的形狀也不是一目瞭然,多半像雲霧般的色塊落在畫布的中間,大部分的展品畫面背景呈現煙霧狀的白色,一層灰黑色的墨彩,依稀在霧中顯現出花的形狀。花影的上層又被抹上一種顏色,在有機的刮與塗的交替中,留下了或稀疏或紊亂的痕跡。整幅畫很像古堡經過幾千年風雨刮鑿留下來的最後一片城牆,但是一點也不舊,沒有東西消逝或是被遺忘了,每一件事情都被記得。
新與舊原本是對立的兩個概念,在線性時間的思考架構裡呈現首尾的極端,然而在一個形容詞裡從來都不只有單一意涵,剛出現的、輕盈的、瞬間的、欣欣向榮的都是「新的」會帶給人的感受,而久遠的、逐漸消逝的、逐漸被遺忘的則是「舊」這個詞彙帶給人的聯想。平松宇造的作品上反覆刮除塗抹的痕跡模糊了形狀,同時也開放了對立的邊界,將時間的流動以黑洞的無限重力收集成概念上的晚霞——傍晚的時刻總是讓我的心靈駐足,不僅僅是天空的顏色變得曖昧不明,在空間上,一邊已近夜,一邊是照射著光的太陽,一分一刻,墨色越染越深,得已見得的時間流動,讓虛無飄渺的「時間」概念可以被感官感受,讓人霎時驚覺所處所在,回到那個當下。那是山裡的河曾是海底的水,是雪豹的眼睛、按摩師的觸覺【圖1】。

任意的筆觸背後的精神性
在學習畫畫的一般經驗裡,畫錯、畫得奇怪就擦掉重來,如果無法掩蓋不對勁的地方,只能修修塗塗再調整成滿意的形狀,原本不對勁的地方也不復得見。在平松宇造的作品裡,使用很多刮拭、塗抹顏料的技巧,有些塗料在某處濃厚得像黑色污漬,有些則是有塗大面積顏色時的紊亂筆觸,有時候往上衝刺、有時候又往右邊快速撇了幾下,有時候塗料會超過底下墨色花影的邊邊,留下許多條類似污漬、又像震動的殘影、又像是非常單純的塗出框外的顏色⋯⋯其實基本上看不出圖顏色時候的條理與意圖。形上的出現與消失,在平松宇造的畫面中,似乎有著不可控的自信。刮拭的痕跡在某些畫面上,垂直水平的錯落出格紋狀,有的則有窗戶上雨點落下、風吹過大片芒草原的動態感。
當作畫者下筆的時候,內心所想的與實際上出現的會有一個校準的瞬間,滿意、不滿意、接下去、重來⋯⋯無限的念頭會再次跑過,然後再往下一個行動延續。寫文章也是很像的,把跑出來的念頭寫下來,這段文字足不足以表現我所想、我這樣講對不對、會不會過度詮釋、我相不相信自己寫的、是不是太赤裸⋯⋯在一個瞬間你可能就想要放下平板打開手機的社群媒體、又或是越來越有畫面、越來越有靈感、越來越投入。平松宇造刻意留下刮拭的痕跡,刻意讓過程可以被看見,或許這個刻意就只是完全接受事情的不可控,也變相的開放了自身面對對與錯的邊界,更進一步的,解放自身的固著狀態,接受任意的、隨機的事情發生,風一吹過,下一個感受又來臨了。塗抹、刮除的動作不再只是為了改變畫面上形狀,而是試圖在一次一次的經驗中看見控制的意念,深入控制的意念,最後將自己解放,使作畫成為了自我意識的延伸,從核心源源不絕的開展出來。當下的意識不斷去回應當下,再回到當下。
從物質到精神
「我的目的是想消弭創作媒材表層的『物質性』,弭平顏料的厚度讓人難以集中注意觀看,並以一個精神性的空間存在於觀者之前。」[1] 這是索卡藝術在介紹平松宇造一系列創作的一段文字。無法集中注意觀看,那如何進入展覽的初衷、達到三昧的狀態?無法集中注意觀看與三昧狀態乍看之下又有對立的意涵。不過以自身經驗來解讀文字的話,含義的可能性可以有無限多種。
以身體經驗當做例子。當眼睛讓散焦凝視前方的時候,視野是可以以水平的方式一百八十度擴展的,也就是說即使眼睛凝視前方,仍然好像有另外一個眼睛可以看到左邊以及右邊的東西。那個「另外一個眼睛」是什麼?在這個狀態的時候,周遭的世界會變得模糊,不再看得清楚旁邊的水壺、自己的手、或是前面牆壁上的掉漆⋯⋯等等事物的細微輪廓。但是,我可以意識到我的右邊有一個水壺、我的手是放在哪一個方位、牆壁上的掉漆又是在哪些位置,不過這時候我的眼珠子還是直勾勾的盯著前方。在眼睛散焦的情況下,意識本身也有一個可控的焦點。那我到底由什麼看見?這個內在的眼睛已經脫離了物質範疇。
所謂的精神性,往往是由內在挖掘而來。世界本身就是自我的投射。不過該怎麼說呢?「精神」顧名思義是有看不見的意涵,而所謂「由自我內在挖掘的精神」也似乎過於個人,那所謂「精神」是不是就太過於虛無縹緲了一些?不過就如我剛剛所舉的眼睛散焦的例子,人類生著一副相同的軀體、一樣功能的五官,在感受上也會有一定的同一性。而在某些差異之上,也開啟了對話的空間。
這樣的餘裕也體現在平松宇造的繪畫上。花朵在概念上有一種吸引、集中注意力的意涵。在密密麻麻的、相同紋路形狀的綠色葉子中,開展出形狀不一、顏色不同、構造細節還特別多的花朵。在花開的季節,也通常都是自然界漫佈綠色葉子的時刻,因此「花」成為平松宇造開展「三昧」的精神世界起點。前面有說到平松宇造作品中的花形常常好像在迷霧裡一樣,若隱若現。有些花影的形狀用的是小時候最常畫花的方法,四片肥大的花瓣,中間一顆圓圓的花蕊;有的又像是一片烏雲似的,中間的地方落了一顆黑色的球,像是一片像花的雲;又有一些就蠻寫意的了,是上方有些許凸起尖端的不規則狀。除了色塊本身因刮摩而有了在霧裡看花的模糊效果之外,形體的不確定性也讓觀者在認知意識上有模糊的效果【圖2】。這樣的外在視覺經驗刺激了內在意識經驗。




最後,平松宇造如何透過畫作帶領觀者進入三昧的精神世界體驗?大多鮮明的用色就活潑的躍進觀者的眼睛,寫意的花朵形狀製造出意識的失焦,創造出個體獨特的經驗,而有機的筆觸與刮痕將過去的時間流動立體化至視覺的觸動,而這些所有的事情在所有的思考到達以前,就已經先敲響的你的靈魂了。
其實,「我所想是最重要的」從來就不是充滿自信的宣言。在提筆下筆來回的經驗裡,這樣寫好像怪怪的?要不要用另一個詞?這樣寫之後就可以怎麼樣怎麼樣接,或是突然懊惱無法達成想像中的理想狀態、忽然頓悟曾經看到的好文章是精練的文字裡可以帶給讀者無限的想像,而在那之中需要花多少時間的整復⋯⋯無限的思緒常常從過去與未來綿延的時刻直奔而來。我在想什麼本身,牽涉到的不只是我正在書寫的對象,而是自我的存有,而這樣的存有是具有動態性的。落定的文字成為一種當下狀態赤裸裸的顯現,不斷的在短暫的瞬間面對未來又憶起過去,帶有這種焦慮,則保持一種開放性變成一種必要。
藝術評論對我來說到底是什麼?在文章的開頭提出疑問的同時,試圖以文字的形式再現我觀賞展覽「花色三昧」時的感受,以喃喃自語的口吻詰問自身,以「我」的形象現身於文章裡與觀眾對話,以經驗反映經驗性,開展讀者對經驗的探詢,打開經驗性的意義框架。
[1] 作者未知,〈索卡展覽 SOKA Exhibition|#平松宇造 #UzoHiramatsu〉,《台南索卡藝術中心臉書粉絲專頁》,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100063502556403/posts/pfbid0a26SCGWqiWZktnq1SdG55PMSNqcpuzZBMU2SvBTJLXCAEh9BgGHdev3vZguYzdXYl/(檢閱於2023.8.10)。原文:“My proposition is to almost eliminate materiality from the surface. I also want to eliminate the thickness of the painted paint and make it difficult to focus on. I want it to exist as a kind of spiritual space for the person standing in front of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