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龍偉
張愛玲的最後遺作,小團圓。正如她自己所言:「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深知的材料……」,張愛玲似乎以她前半生的回憶作為小說發展的架構,所有的描述幾乎都圍繞著書中主角「九莉」的現實生活的細節來發展。非常私密、片段甚至瑣碎以此讓讀者透過九莉去接觸她生活週遭的現實,就好像作者邀請讀者你來到她的密室與你娓娓道來她生活的內容與感觸。因此,我以為讀小團圓要用一種閒磕瓜子的悠哉心情慢慢地品賞。然而在故事架構所處的時空背景裡,她卻刻意地輕輕帶過人物角色所處的大時代(中日戰爭前後與期間),一如她在書中所述「國家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也或許她在現實生活中看過太多戰爭帶來的傷亡,書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昨天槍林彈雨中大難不死,今天照樣若無其事的炸死你。」國族之間的戰爭在她看來是最最荒繆的。
張愛玲寫小團圓,遣詞用字如下二段,不禁令我閱讀時心中浮現畫面: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裡在床上看見洋台上的月光,水泥欄杆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裡,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
「一出上海就乘貨車,大家坐在行李上,沒有車門,門口敞著,一路上朔風嗚嗚吹進來,把頭髮吹成一塊灰餅,她用手梳爬著,澀得手都插不進去。但是天氣實在好,江南的田野還是美;冬天蕭疏的樹,也還有些碧綠的菜畦,夾著一灣亮藍水塘。車聲隆隆,在那長方形的缺口裏景色迅速變換,像個山水畫摺子豁辣豁辣扯開來。」
張愛玲的文筆,她的文字書寫總讓我感受到像畫家用色彩創造形象一般生動。
張愛玲在書中有一段表露了她對小說的理想高度。
九莉笑道:「我不過因為忽然在小說上看到他們的是。」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裡,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作為文學形式之一的小說,其魅力就是透過閱讀它會進入讀者心中,陪伴著讀者的情感甚至影響對生命的態度。
九莉作為貫穿全書的主角,張愛玲對其角色的描述非常有趣,如其中一段:
「多年後她在華盛頓一條僻靜的街上看見一個淡棕色童化頭髮的小女孩一
個人攀著小鐵門爬上爬下,兩手扳著一根橫欄,不過跨那麼一步,一上一
下,永遠不厭煩似的。她突然憬然,覺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為她是外國
人──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隔離。」
「九莉吃了牛奶麥片,炒蛋,麵包,咖啡,還是心理空撈撈的,沒著沒落,沒個靠傍。人整個掏空了,填不滿的一個無底洞。」「七張八嘴,只有九莉不作聲,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冰冷得像塊石頭,喜悅的浪潮一陣陣高漲上來,沖洗著岩石。」
對九莉內外相反的情緒敘述是很傳神的。張愛玲也似乎藉久莉來反映他對「道德」的態度,面對現實,有些事是可以調整的:
「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裡窮,可以連吃隻水果都成了道德問題。」
「你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在郵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來。」
對九莉內心痛苦的描述,以事假借的手法非常之妙,「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錶,走了一夜。」
雖然張愛玲的友人宋淇在信中曾提及小團圓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寫的太亂,或許她指的是人物的出場與鋪陳。然而,我在第一章裡卻看到有趣描述的段落:
「那天回去,在宿舍門口撳鈴。地勢高,對海一隻探海燈忽然照過來,正對準了門外的乳黃小亭子,兩對瓶式細柱子。她站在那神龕裡,從頭至腳浴在藍色光霧中,別過一張驚笑的臉,向著九龍對岸凍結住了。那道強光也一動都不動。他們以為看見了什麼了?這些笨蛋,她心理納罕著。然後終於燈光一暗,撥開了。夜空中斜斜畫過一道銀河似的粉筆灰闊條紋,與別的條紋交叉,並行,懶洋洋劃來劃去。」
讀到這一段不禁讓我憶起曾經看過一本我很喜歡的畫冊,是一本美國二十世紀畫家魏斯的專輯,其中有一幅畫如下圖示:
魏斯 男人與月亮 76.5×121.9cm 蛋彩畫在木板上1990
張愛玲書中那一段的最後一句「夜空中斜斜畫過一道銀河似的粉筆灰闊條紋,與別的條紋交叉,並行,懶洋洋劃來劃去。」我禁不住拿來與魏斯畫中那道哈雷機車頭燈所射出的光束來作比較,張愛玲書中探海燈的光束是動態的,似乎隱約暗示書中主角「九莉」在回到宿社門口入內前,內心的騷動、不安與莫名的憤怒。相較之下,魏斯畫中的那道光束似乎明白指向他回憶中一段美好時光,年輕時仲夏的午夜與三兩農場男孩,裸著身子騎著機車在曠野裡恣意遊蕩,瀟灑不羈,在月光與夜霧下男孩們赤裸的身子宛如塗上一層白蠟,那樣的印象震撼著魏斯,多年後還不時從記憶中浮現,使他非得畫下來,作為生命中某種重要、值得珍惜時刻的見證。魏斯這件作品並不是一般我們習以為常的油畫來完成的,而是現代繪畫已很少被使用的蛋彩畫畫成的。蛋彩畫是一種在歐洲遠早於油彩被普遍使用在繪畫上的一種畫材,那是一種將蛋黃從蛋白中濾出,然後刺破蛋黃表層收集從中流出的液體,然後將顏料加水調成漿狀並和以蛋黃,塗畫在木板上,因為它乾燥的快,對細節的描繪不能處裡得很細緻,然而魏斯卻發展出一套他自己的著色技巧使得蛋彩畫看起來如同油畫一般精緻,很了不起。據信,歐洲油畫的發展與中國的漆畫有關,因為漆畫是以顏料調和油的方式來上色,色彩層次豐富且光彩奪目,傳到歐洲很令歐洲人驚艷,因而改變歐洲畫家調色的方式,改以油料調色,油畫是這樣逐步發展出來,最後取代蛋彩畫成為主流繪畫型態。
張愛玲在書中有一處描述,似乎在不經意下犯了常識上的錯誤,雖然無礙於整本書對人物角色精采的描繪,但是我還是要提出我所知道的正確常識。書中第六章有一段:
但是聖經是偉大的作品,舊約是史詩,新約是傳記小說,有些神來之筆如耶穌告訴猶大:「你在雞鳴前就要有三次不認我。」
真實記載應為,耶穌告訴彼得,彼得是耶穌鍾愛的門徒,後來成為最早教會的執掌者,可以視為實質上第一代教皇。
同樣的在第六章有一段描述如下:
見九莉把吃掉半邊的魚用筷子翻過來,她總是說:「『君子不吃翻身魚。』」
「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魚。」
九莉始終不懂為什麼,朦朧的以為或者是留一半給傭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紀後在報上看到台灣漁
民認為吃翻身魚是翻船的預兆。
這一段很有趣,早年國民政府遷來台灣,跟隨政府一起來的所謂「外省族群」有子弟跑船或是海軍艦上服役的,似乎也受到這習俗的影響,家中成員在吃魚時是絕對不能翻魚身的,避免跑船或是海軍艦上服役的子弟遭遇不測。張愛玲在書中最後結尾是這樣寫的:
這樣的夢只做過一次,考試的夢倒是常做,總是噩夢。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裡奴隸起義的叛
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此等待是否意指生命不可逆轉的終結,死亡,當然它也有可能另一結果,自由。死亡和焦慮讓人深思存在的意義,因為死亡無法預期,這透露出我們存在的有限性。如果把生命的關注擺在生命何時終結,在意生命長短與否,生命只是一場漫長的等待,那確實是令人難耐的恐怖。記不得是在哪一本書上讀到這句話,可能是貝克特的《等待果陀》,是那樣寫的:
「人的自由之為自由,僅僅是因為人的選擇永遠是自由的。自由的行動就是選擇的行動。」
或許這樣的解釋,有點斷章取義,我以為既然人的心靈是可以自由調整到我們期待的狀態,當然不是容易的,因而顯出可貴,我們何不把生命關注的焦點調整成努力活在當下並從中找出能讓自己活的喜樂、獨特的部分。即使生命短暫與有限,那仍是精采與無可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