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品杰
展覽以一張美國西海岸上遍佈各種殘骸遺物的照片揭幕。
這些殘骸遺物是311日本大海嘯侵襲日本東岸,隨著洋流載浮載沉越過整個太平洋到達該地。一對住在美國西北部米爾頓島的夫妻撿到了一顆足球,輾轉確認此足球所有人是遠在6325公里之遙外的一名日本少年,他們決定將這顆足球物歸原主。這則故事便是展覽對於生命中那些暫且隨著時間推演離去的人事物永遠不會徹底抹滅的隱喻。
藝術家發起蒐集那些「被覆蓋住」的事物活動。無論是一個物件、一段過去至今揮之不去的回憶、一則想要擺脫的事件或者是一個身分特質。由藝術家將這些不同的「故事」在此次展覽以各種不同複合媒材重新詮釋展出,如同向這些參與者借用了這些生命歷程,使它們暫時從所有者身上剝離,在一個謐靜黑色空間中舉行悼念轉生儀式。
展覽作為一種記憶「狀態」
展場中央有物件的陳列,例如在展場中間上方的圖尺、拐杖、地球儀、佈滿字跡的紙張、琴譜、一束髮、洋裝等等,這些物件的影子隨著燈光投映在地板形成比原物件更大的影子,這些是意念的附著物,我們的執著、依戀都依附其上,隨著時間推移,物品會泛黃斑駁,但情感隨擱置時間愈久,如同因投射距離而放大的影子,愈凝練巨大。

周圍有不同的故事短片,這些故事不具名,沒有詳細時空背景脈絡細節,故事皆以獨白式地喃喃自語、自我質疑或者嘆息緬懷為主要敘述法。例如在與情人告別地故事中,字幕隨著一張張定格電影靜照襯底陳述:「我想我要走了,未來或許你不會再想起我……」; 或者對以逝身心障者阿姨的無解提問:「你回來過嗎?」;都是參與者以最顯私密的第一人稱口吻描述。
烘托主體故事敘述的是鏡頭凝視下的地點、老舊照片、肉體或各種與故事相關的物品,如牛俊強一貫曖昧暗示性的風格。描述與母親糾葛情感的故事中,不斷出現的手腕動脈處,象徵著難以割捨的血親,如同參與者自敘:「我們相似的容貌,不斷提醒我是你身上分離下來的一塊肉」、如刀切般的凌亂掌紋或許呼應參與者對於自己命運的不解:「是什麼樣的力量讓我急著離開家裡呢?」。




這種有如從上鎖抽屜中,小心拿出的日記本當中擷取的個人私密故事,以及利用各種故事當中的「截面」作為襯色,還有上述種種:不具名、沒有詳細脈絡細節,不只某種程度地輝映了反芻回憶的真實狀態;突顯故事本身包含人來世一遭都會經歷的各種難題;同時也為觀者創造出一種情感上得以依附的心理距離。
或許參與此展覽的每個人,可以用法國文學批評家羅蘭‧巴特在其〈明室〉一書中所言─刺點(punctum),來描述那種面對匿名故事、無清楚符號指涉的影像靈光擊中的狀態。隨著第一人稱敘述方式,自己也進入到永恆的第一人稱單獨回憶狀態,可能從線性生命歷史當中召喚出早已封存的一段時光,無論是密封後丟棄角落,或者是裝箱後,就算生命不可違逆的往終點去,還是會一次次的走回那個箱子,亦或眷戀亦或自殘般地拿出來溫習。




在面對傷痛之後
就展覽自身呈現而言,我們並無法得知此計畫參與者在個人故事呈現為作品的「再造」過程當中涉入多少,單純作為故事的提供者?文學化後的自白文本出自藝術家?參與者?或者共同書寫?牛俊強說:「唯有面對逝去和消失,才能領悟傷害永遠不會被磨滅的部分。」[1],但在面對後,我們或許可以思考下個層次─從傷害中解放。
卡爾(Carr)於1986年曾指出當代西方人類現實的生活具有敘事或故事敘說
(story-telling)的特性[2](基本上這樣的特性應該不只為西方人所有,而是一種人類共通藉由敘事來定義自身與世界關係的行為),而這樣的故事敘說特性,便產生了個人敘述(personal narration),依麥克亞當斯(McAdams)的解釋:「透過想像行動,個體將記憶中的過去、當下與期待的未來都編在一起。」[3]這是一個連續性的過程,而生命中沒有被治癒的創傷經驗,則會影響個人生命書寫的連貫性,個體也因為創傷產生的自我敘述斷裂而產生抑鬱、困頓狀態。
心理諮商師懷特(Michael White)與艾普斯坦(David Epston)便倡議當事人將問題「外化」的方式,進入一個「重新書寫的空間」[4],即邀請當事人去想像「另類的生活故事」。透過外化式書寫,使人得以跳出傷痛迴圈,重新縫補創傷造成的生命敘述斷裂。
一個同宇宙般不斷擴張的外化空間
我們可以說整個黝黑的展覽空間,就是一個藝術家創造的外化敘述空間,為這些創傷故事集體舉行一個轉生儀式,同時也喚起觀者內心深處隱隱作痛的斷層。這也是所有展出作品沒有名稱的原因,因為重點不在於個別作品的意義,而是在展覽整體作為一種召喚的力量;結語落在後方的獨立展間,觀者必須以身軀阻擋背後光束,使眼前投影字句得以顯像:「這裡,不曾被覆蓋。」,此語也預示了觀者離開展覽後,這個由藝術家創造的外化空間,將各自在觀者心中落實發展,爾後進一步思索能以何種姿態重新書寫個人創傷經驗。完稿時間:2012/9/12




後話
筆者再獨自思索此展覽觀看經驗之餘,不經意聽見一位女子和身旁同伴討論,大意如下:「我想起那兩年眼睛受傷看不見的日子,好像那段日子就從生命中消失了,但其實那真的是存在的兩年黑暗吧。」。
[1] 中時電子報2012年8月22日 記者/吳垠惠報導。http://tw.news.yahoo.com/%E5%82%B7%E5%AE%B3%E4%B8%8D%E6%9C%83%E7%B5%90%E6%9D%9F-%E7%89%9B%E4%BF%8A%E5%BC%B7%E9%81%B8%E6%93%87%E9%9D%A2%E5%B0%8D-213000748.html
[2] Carr, D. (1986)Time, Narrative and History, p.18. 引自敘事心理與研究 :自我、創傷與意義的建構,Michele L. Crossley著,朱儀羚等譯,p.89
[3] McAdams, D. (1993). The stories we live by: Personal Myths and the Making of the Self, p.12. 引自敘事心理與研究 :自我、創傷與意義的建構,Michele L. Crossley著,朱儀羚等譯,p.125
[4] IBID.,p.109
主編/編輯台
朱天文看電影《戰火浮生錄》看了三遍,就是為了把片中俄國詩人的這首詩記下,
如果你等我,我會回來。
但是你必須耐心等待,
等到日頭西落
等到天下黃雨
等到盛夏的勝利
等到音訊斷絕
等到記憶空白
等到所有的等待都沒有的等待。
——— 節錄於朱天文《有所思》
初夏,熱情來自於無盡的等待,
等待盛夏美好的相遇。
觀察者編輯台在夏號專題裡,特別規劃青春「熱血」的主題,
採接力的方式於炎炎夏日的三個月期間內( 2012.6.21-9.21),
展開一場跨越世代的熱力交會。
首先開跑的題材有,談大逃殺的創作生態、作為藝術認可的「熱門」路徑、藝文空間的在地實踐,以及從好萊塢和東亞的一些校園電影,來看校園文化與社會脈動的呼應關係,等等,都將接續地在此匯聚,體現青春、釋放熱血。
註:AOFA觀察者2012.03-12「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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